早晨的空氣冷冽刺骨,初升的太陽紅得仿佛糖心的煎蛋,軟軟糯糯流瀉在天際,全然散不出任何熱量,隻孤寂的挂在地平線上方,冷眼望着剛從睡夢中解凍的大地。燒黑的木炭隐隐閃着火星,那是火精靈不甘落寞的呻吟,嗆鼻的青煙緩緩萦繞,地上鋪着厚厚的灰燼,用腳輕輕一踩便陷得很深。我蹲在大屋殘垣斷壁的廢墟裏,失神的盯着一縷火苗慢慢熄滅,怅然若失。
許多士兵正在左右忙碌着清理,他們有條不紊的擡出一具具燒焦的屍體,然後整齊的擺在屋前的草地上;幾個黑衣的“埃尼德斯”忍着濃重的惡臭,俯身仔細翻檢檢查,尋找蛛絲馬迹來分辨屍體的身份;還有幾個農民打扮的雜工在士兵的監督下挖着大坑,用來掩埋處理後的骨灰。
代号四默默無言的陪着我,眼窩深陷進白皙的皮膚,顯出顔色濃重的黑眼圈,“我們失去了七把最忠誠的利劍。”她沙啞着嗓子開口,聲音若即若離的飄蕩,像是無聲電影裏突兀的畫外音。對她來講,戰友即是家人,而失去家人的滋味……我們都心有戚戚,卻又不盡相同。
“還有十幾名奈梅亨最優秀的騎士,他們有的我認識,有的隻是一面之緣,有的甚至未曾相識。”我捏着地上的灰燼,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我現在能體會到當一名騎士以不光彩的方式被擊敗時的那種羞辱感了,他們死得不明不白。”灰燼越攥越緊。不斷從指縫掉落,“歐文……”
“記得很久以前您對我說過,戰争是以殺傷并最終擊敗敵人爲目的的武力行爲。隻要可以讓對方屈服,不在乎使用何種手段,因爲勝利者有書寫曆史的權力,沒人敢指責什麽。”她歪着頭,兜帽在臉上投下好大一片黑影,訴說着别樣的悲傷,“您想起來了麽?在戰場上。我是您的敵人。”
“是啊,那時的我多麽意氣風發,自以爲縱橫睥睨天下無敵。可同等的懲罰真正加諸于身的時候……”我松開手,盯着掌心盤繞的紋理間殘留的灰燼,語氣悲戚的說,“是我害了他們。一場大火。呼!什麽都沒了!這就是上帝對我的懲罰嗎?他爲了教訓一個狂妄的人,竟不惜犧牲無辜人的生命。”
“我們沒有資格評判上帝,大人。”她話鋒一轉,聲音低得幾不可聞,“忘了嗎?我們都不信仰上帝的啊。”
曾經的我中世紀人們虔誠的信仰嗤之以鼻,以一個無神論者的高傲姿态鄙視衆多愚昧的俗人,可經曆了如此多命運多舛的颠沛流離,絕望的我蓦然發現。擁有信仰其實也是件幸運的事。“沒有找到歐文的遺體嗎?”
寬大的黑袍蓋住了代号四的身份、樣貌、性别、感情:“目前沒有,敵我身份仍在辨識。吃晚飯的時候他不在,據說帶人去給新征召的馬蒂尼農兵布置住處,但夜半起火後他是否在場,亂哄哄的沒人知道。”
“如果上帝真能聽見人間的祈禱。”我目光飄渺的望着天空,思緒遊離在身體之外,“希望他平安無事。”
代号四側耳聽着手下的彙報,表情平淡的根本無法從她臉上看出事态如何,“敵方十六個人,全軍覆沒,沒有活口。”這是早就猜到的結果,“其中兩人應該是重傷服毒,爲了不讓我們抓到活口,毒囊藏在牙床上面,輕輕一咬便破了,毒性強到能夠瞬間緻命。”她神色黯然,“和我們一樣,任務失敗隻有死路一條。”
“艾薩克嗎?”老騙子貪婪狡猾的笑容和在格涅茲諾救我時的冷靜睿智交疊浮現在廢墟之上,漸漸化爲猙獰的猛獸,似乎随時會将我撲倒撕碎。
“他隻是前台的代理人,類似萊昂納多大人的角色,既舉足輕重又毫無意義,權力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完全執行組織的意志高級傀儡。”代号四擡頭瞅了瞅正在往屍體上潑油準備火化的衆人,“這是吹響進攻序幕的号角,随後将有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等等無窮無盡的攻擊接踵而至,直到行動目标被消滅爲止。”圍着屍體有人在祈禱,有人在發呆,還有人在無聲啜泣,爲這些慘死的魂靈。
“行動目标被消滅……爲止嗎?直到我死掉爲止嗎?”
本該朝氣蓬勃的清晨在壓抑悲傷的氣氛中渡過,壯麗的湖光山色仿佛也失去了吸引大家的魅力,遠處萊芒湖躲進層層疊疊的薄霧,再不敢露出嬌羞的模樣,太陽中途放棄了溫暖這冰涼的大地提前下班,積重的烏雲像是突然出現,旋即鋪滿整片天空,渺渺炸響的驚雷在提醒人們,雷雨天快要來了。
“大人,得趕緊走了,别讓大雨堵在這裏。”代号四捧着剛剛檢查過的食物放到桌上,昨夜大火的亂象把村莊長老吓得不輕,從淩晨便領着村民幫我們幹這幹那,生怕公爵大人一個不高興屠了他們小小的村子。現在我們換了間房子休息,條件比起長老居住的大屋差了很多,低矮破敗不說,人畜同處一室的髒亂簡直不堪入目,幾隻母雞撲棱着翅膀在頭頂咋呼的飛來飛去,撒下滿地雞毛。
我掃了眼黑乎乎的食物毫無胃口,越來越近的響雷似乎随時能把這破房子震塌,昨天還圍坐在火堆邊争論下步計劃的騎士們如今隻剩兩個負責外圍巡邏的幸存者,其中一人站起來,不贊同這個總把自己裹在一襲黑衣裏的神秘女人,他反駁道:“要是現在出發,我們會讓大雨堵在山路上,幾百号人擠成一團的進退無序,那樣更危險,還不如在村裏躲到雨停再走。”
“不行!”代号四直接否定了他的建議,“敵人已經發現了大人的所在,呆在這無異于等死,必須立即離開,正是因爲天氣條件不好,再加上崎岖的山路,敵人想找到我們肯定得相當困難的大費周章,這是避開他們的絕好機會。”
“好了。”我擺擺手,制止了想繼續争下去的騎士,沖代号四問道,“出發可以,但目的地是哪?”
“沃韋城堡,萊芒男爵的居城,那條件更好,物資充足,而且此刻防守空虛,我們先去歇歇腳。”她的回答在我意料之中,奧托男爵帶走了城堡裏爲數不多的騎士,僅剩那些衛兵的戰鬥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再怎麽說沃韋也是座石頭的城堡,進可攻退可守,沒什麽後顧之憂。
“照你說的安排。”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太多,還有損兵折将的悲傷夾雜在一起,搞得我心律憔悴。
“大人!大人!”一個士兵跌跌撞撞的闖進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報告,“歐文……歐文大人回來了!”
“你說誰……歐文!他在哪!”我瞬間來了精神,猛地沖過去攥住這個冒失士兵的肩膀,“說呀!”
“大人!”熟悉的聲音落入耳廓,我激動地将目光投向門口,是歐文沒錯,他好好的站在那裏,除了隐約可見的疲憊和仆仆風塵,“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聽說昨晚……不管怎樣,您沒事就好!”
我點點頭,身體突然像漏了氣的皮球,眼前一黑,軟軟的癱坐在地,驚得衆人手忙腳亂的上來扶我,關切的詢問,“呵呵,不打緊,是看到你沒事高興的,上帝保佑,這麽久你去哪了?”
“晚飯時沒胃口,就到屋外吹吹風,正好遇到前來禀報情況的士兵,便跟他一起去了還沒安頓下來的農兵那邊,不知不覺忙到很晚,剛準備回來又發生農兵叛逃的突發狀況,我着忙去追,也來不及派人通報……”他垂下眼簾,滿臉沮喪的神色,爲沒能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感到十分自責。
“不管怎麽說,平平安安的回來比什麽都強。”稍稍平複情緒的我說着說着繃不住了,“他們……條件簡陋,沒能得到好好的安葬,大火燒得連是誰都分辨不清……我想,生前并肩出生入死的好友,死後也躺在一起,他們在上帝那裏,應該會很開心……”歐文低下頭,肩膀不自然的抖動着,好像在默默哭泣。
“大人!”代号四适時打破悲傷的氣氛,當男人們被軟弱俘虜,竟由一個女人提醒我們要堅強的走出來,冥冥之中的安排充滿意外的宿命感,“既然歐文回來了,咱們是時候出發了,等一會雨下來,想走也走不了。”
“難道……您要冒雨走山路嗎?去哪?”歐文驚訝的問道,“雨天山高路滑,我們人數太多,實在……危險。”他注意到朋友給自己的顔色,支支吾吾的疑惑着,說到後面微微有些氣短。
“沃韋城堡。”代号四以不可辯駁的語氣言簡意赅的道明目的地,她淡淡的瞅了瞅想拉過盟友阻止雨天行軍的騎士,擠眉弄眼的後者立刻嚴肅的黑着臉,無可奈何的放棄了掙紮的抵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