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公爵大人?”爲首的戰士抻脖仔細端詳,似乎認出了我,猶豫着問道,“是您嗎?”
“公爵大人?”老瓦茨擋在我面前,連珠炮一樣慌亂解釋,“不不,我們才不是什麽公爵大人,你認錯了。”他警惕的盯着對方,以爲我被錯認爲諾曼底公爵,生怕因此遭難,畢竟奈梅亨與諾曼底之間還維持着戰争狀态。
按照“馬舌頭”的說法,普勒姆是都靈城外的一座小村莊,直線距離不過十裏,正好扼住通向城市的大路,可以方便監視駐紮于此奈梅亨軍隊的動向,所以能在這裏遇上任一方的斥候都十分正常。
“您不認識我了?”爲首的戰士拆掉頭頂和肩膀的僞裝,露出一張久經沙場老兵常見的滄桑臉孔,粗糙的皮膚、雜亂的胡茬、油結的短發以及憤世嫉俗的嘴唇,我搖搖頭,這張大衆臉極其尋常,實在想不起在哪見過。
“兩年前,您救過我們一家。”說到這,他明顯情緒激動起來,“那時我隻是個卑賤的農奴,領主是羅貝爾騎士,他因爲自己的戰馬别折了腿而要殺我的兒子,幸虧您在上帝的旨意下及時出現救了他,救了我們全家。後來,我響應征召參了軍,随您南征北戰,一次次從勝利走向勝利。”他愈發激動,雙眼噙滿淚水,跪在地上謙卑親吻我的靴尖,哽咽着說不出話來。
“是你?”我記起了當年那個戰戰兢兢的農奴,形神枯稿、身材瘦弱,沉重的生活負擔壓垮了一個男子漢本應挺直的脊梁,那次的事件也令人印象深刻,連同之後血淋淋的領主戰争給我上了一堂生動的封建權力與義務的教學課,明白什麽是一個封君該做的,而什麽又是決不能插手的禁區,“士兵,你叫什麽名字?”
“本特。公爵大人,我的名字叫本特,當兵後起的大名,以前村裏人都叫我‘花鼠子’。”戰士擡頭望着我。眼淚在他的髒臉上劃下一道道清晰的泥印,“謝天謝地,終于找到您了,城中的大人們這幾天急得團團轉,科勒大人等不及去了熱那亞的諾曼人那裏,逃兵越來越多……”他見我臉色微變趕忙解釋,“全是士瓦本和巴伐利亞的騎士,咱們奈梅亨自己人沒一個孬種!”
本特說話的時候“馬舌頭”始終保持震驚的神情,咧着大嘴目瞪口呆,因爲他實在搞不懂。昨天還被自己随便欺負、任性數落的菜鳥,突然就搖身一變成了堂堂公爵,地位的天地懸殊和後怕讓他張口結舌,“公……公爵大人,我……我……”老瓦茨膝蓋一軟。差點跪倒在地。
我扶住他的肩膀,開玩笑的拍拍腰間的水壺:“這壺水認真喝,以後你可再喝不到公爵親自打得水了,嗯?”
都靈最早是作爲山南高盧人的堡壘出現在地圖上的,背依高山腰纏綠水得天獨厚的地形優勢讓這裏成功阻止了敵人無數次進攻,像一根卡在喉嚨的魚刺,噎得羅馬人難以下咽。“征服都靈将成爲我征服權力的第一步。”當年躊躇滿志的凱撒在傾盡全力終于占領了堡壘後。曾發出如此感慨,也使得都靈的重要地位愈發彰顯,可以說,假如把意大利比作一隻長筒靴,那麽這裏便是它的拉鏈。
一行人踏入城堡外的鎮子,長時間的戰亂和戒嚴讓城市繁榮的經濟漸趨沒落。大街上見不到幾個人,兩邊空蕩蕩的屋子仿佛在無聲的訴說紙醉金迷的昨天,擔水的婦女領着孩子匆匆而過,對我們唯恐避之不及。
“城裏的人……好像不怎麽喜歡你們的樣子?”我疑惑的問本特,後者小跑着跟在馬屁股後面。
“唉。都是打仗鬧得,今天來一群明天換一夥的比着折騰,買賣人和青壯年全跑光了,剩下些故土難離的老居民,大部分還是老弱病殘。”他扛着長矛,邊跑邊回答,“長再好的麥子,一茬茬割得太勤,總要罷園的。”
駐軍所在的城堡正是高盧人堡壘的擴建和延伸,基礎結實得很,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發起攻擊都必須直面層層夯土結構的城牆,幾乎找不到弱點。城外的小廣場清理出平整的一方空地,雖然無人活動,但我依舊看清了邊緣用以标示的碼數線——奈梅亨戰士已經把他們喜歡的球類運動推廣到國門之外。
哨兵發現歸來的斥候,吹響例行通報的号角,片刻後城堡的鐵栅門緩緩升起,一隊戰士搬開門外縱橫擺放的木蒺藜和拒角清出通路,“歡迎回家,公爵大人,大家肯定會高興瘋了的!”本特興奮地幫我牽住馬,走進城堡的門洞。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群、甚至連空氣中也彌漫着熟悉親切的味道,我情不自禁勾起嘴角,笑得分外開心,“馬舌頭”莫名其妙的望着我,眼中透出深深的憂慮。
得到消息的衆人從四面八方慢慢聚攏過來,他們臉上都帶着難以言說的情感——對領袖的愛戴、對未來的希望、對自己的信心,不知誰第一個喊出“上帝保佑奈梅亨!”,很快便彙集成衆志成城的呐喊:“上帝保佑奈梅亨!上帝保佑公爵大人!”
我竭力控制眼眶裏打轉的淚水不要落下,頻頻向大家揮手緻意,歡呼聲更熱烈了,我被無數雙手擡下馬,簇擁着傳到城堡大門的台階上,這種感覺,着實令人永生難忘,他們衷心的擁戴和信任,也讓我堅定了胸中的信念。
“大人?公爵大人!”一些騎士裝束的貴族欣喜的踉跄跑過來,他們中間的大部分我都認識。
“哈哈,上帝保佑,我們又見面了!”我伸出雙手,接受騎士們親吻戒指的隆重大禮——雖然手指上并未佩戴戒指,但他們的口水依舊密密麻麻的印了一層又一層,以至于手背變得潮乎乎的。
“大人,您可回來了……”一名長着漂亮金發的年輕騎士哭得像個包子,他是隸屬于公爵家族的騎士,向我的家族和瑟琳娜本人宣誓效忠,曾發誓終身不娶,用生命守護自己的主母以及她的後代。
我撫摸着對方的肩膀,制止了他要繼續說的話:“我明白,我全明白,現在不是回來了麽?上帝給予我新生的機會,正是需要彰顯正義的時候,而你……”我提高音量,俯瞰所有翹足聆聽的戰士,“……還有你們!将變成我複仇的長劍,斬斷敵人的手腳,撕開他們的胸膛!請告訴我,你們怕死嗎?”
“不怕!不怕!”答案響亮而堅決。
“那你們願意跟着我化身複仇天使,去制造殺戮和滅絕嗎?”
“誓死相從!”戰士們的呼喊氣貫長虹,連大地也跟着震顫不止,宵小們該害怕了,因爲在死亡面前,他們必将無所遁形。
大廳裏的陳設一如奈梅亨的風格,簡潔、幹淨、硬朗,從不追求奢華與鋪張,正中的長桌擺着一副巨大的地圖,許多木刻的士兵模型犬牙差互的排列,标示出如今敵我此消彼長的局勢。
方剛坐定,我便迫不及待的詢問:“怎麽樣,咱們還有多少可戰之兵?”金發騎士瞟了瞟一直木然跟在我後面的老瓦茨,猶豫着不肯開口,“啊,差點把這位幫了很大忙的朋友忘了,給他安排個房間,再弄點吃的,替我好好招待。”兩個侍從上前,利落的解除了諾曼人的武裝,一左一右牢牢架住他,像對待犯人似的拖了出去,而在這過程中,老瓦茨始終呈現呆若木雞狀,估計吓得夠嗆。
“大概五百多人,聽着數量少些,不過卻全是奈梅亨的嫡系,忠誠度和戰鬥力均可以放心。”另一位騎士接過話去,他的臉很熟,但想不起名字叫什麽了,“精銳騎兵跟随大人您去了羅馬,我們這邊是以步兵爲主,投槍、長矛配大盾,攻城拔寨韌性驚人。”他握住一枚木刻的步兵模型,信心滿滿的回答。
我滿意的點點頭,五百人已經超出之前的預想,況且奈梅亨士兵向來不以人數衡量戰鬥力:“其他人呢?”我知道無論背叛或者離開,都必須了解實情,盟友的軍隊去了哪?會不會變成未來的敵人?
在場的幾個人相互交換着眼色,“進入維羅納以後,來自奈梅亨的邸報便越來越少,科勒大人擔心家中出了狀況,有意識派遣小部隊占據交通要道,一方面加強駐守保證退路,另一方面也能及時恢複中斷的情報。”科勒的做法沒錯,是個爲将者應該考慮到的事情,“……後來,奈梅亨遭變故的消息輾轉傳到這裏,即使一度封鎖了來源,可惜紙包不住火,還是走漏了風聲,戰士們便炸了鍋,紛紛要求打回老家,幸虧科勒大人鎮住場面,安撫下浮動的軍心士氣。”
真是爲難他了,“奈梅亨士兵沒問題,但其他人就不行了,卡林西亞人是最先動搖的,他們覺察到風向将變,跑得比誰都快,逃兵日甚一日;再後來,您在羅馬失蹤的消息又給了巴伐利亞人散夥的借口,他們陸陸續續的走光了;士瓦本人堅持到您歸來的前一秒,萊希菲爾德伯爵得到赫爾曼公爵離世公國四分五裂的噩耗,不得不脫離聯盟,急匆匆趕回家平亂去了。”騎士身邊的戰友把一柄權杖交到他手上,“這是伯爵大人離開前留下的。”
我接過來,摸索着上面光滑的紋路,欣慰又感動的笑了:“士瓦本的調兵權杖,當時出發的時候,赫爾曼公爵交給萊希菲爾德的。放心,我們的朋友今天走了,心卻還留在這,他們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