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唔唔……唔唔唔……”嘴裏和着斷齒的血和泛酸湧出的口水,我竭力想澄清自己的身份,可兩邊的諾曼戰士不爲所動,他們将我的胳膊反剪成扭曲的角度,像在拎着一隻剛抓來的母雞。
城堡的鐵栅門在身後緩緩落下,展現在眼前的是一幅看起來頗爲恐怖的畫面——曲徑通幽的走廊到處亂搭着打磨上油後晾曬的鎖甲和鞍具,草長莺飛的花園成了戰馬的采食場,年輕人談情說愛的清淨水池裏擠滿了忙着刷洗馬匹的侍從,而議事的大廳更加慘不忍睹,大理石雕像被敲掉用來支起鍋竈,烤架叉着仍舊滴血的鮮肉,染髒了編制精美的地毯……我痛惜的搖着頭,覺得“焚琴煮鶴”這句成語形容的再貼切不過了,當野蠻人沖進文明的國度,拿價值連城的古畫抄本擦屁股的事還少嗎?
我幾乎是讓人架在半空“飄”進大廳地下陰冷潮濕牢房的,騎馬的諾曼貴族不知何時換了身衣服,但還披着土豪的裘皮大氅,那玩意令他本就寬闊的肩膀愈發壯碩,活像剛嚼了整罐菠菜的大力水手。
“你們都出去吧,我要單獨審問他。”諾曼貴族沖房間裏擠擠巴巴站着的士兵擺擺手,仿佛需要新鮮空氣的垂死病人。
“可是……”領頭的士兵還想争辯什麽。
貴族凜然瞪着三角眼:“難道你們覺得我打不過這家夥?他雙手都被綁起來了!我是個廢物嗎!”
“對不起,大人。”士兵們七嘴八舌的道歉,然後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出,房間明顯空曠不少。
我略帶恐懼的望着端坐在桌子後面的諾曼人,暫時放棄爲自己申辯的打算,隻想盡可能離他遠點,省得惹禍上身。
對方站起身,擋住牆上火炬的光焰,屋裏瞬間暗下來。籠罩在幽深的黑影中,他往我這邊走着,慢慢伸出粗糙的手掌。
該不會是要掐死我吧!上帝啊,還有比我混得更慘的公爵嗎?穿越是個光怪陸離的幻夢。是該醒了嗎?我下意識縮着身子瑟瑟發抖,仿佛面對淫笑着撲來色狼的小蘿莉,捆綁、虐待、同人……所有條件全齊了!
“公爵大人?”
公爵大人?我偷偷睜開緊閉的眼睛,好像不相信情況反轉似的觀察對方的神色——滿面的疼惜惶恐……等等,眼角是不是還噙着淚水?難道他真是個口味甚重的變态!想到這,我趕忙重新閉上眼睛。
“公爵大人,得罪了。”諾曼貴族一邊解着繩子,一邊壓低聲音誠惶誠恐的問道,“您不記得我了嗎?”
我該記得你嗎?不過經曆今天的事情,我應該會牢牢記住你的“音容笑貌”!“你是……”想歸想。但聽他語氣似有轉機,哪管是不是認錯人,先答應着再說,“啊!啊!我想起來了,你是那個……那個……”
諾曼貴族期待的盯着我。然後在一片拖沓的支吾聲中歸于黯淡,他肯定明白我不過是想混水摸魚:“看來您貴人多忘事,已經不記得我了。”随着他垂下的眼角,我的心再次提到嗓子眼,萬一對方惱羞成怒——後果不堪設想!
“我和理查公爵很熟的,一定在某次宴會上見過你,是嗎?”我竭力挽回不利于己的局面。信口開河的胡扯。
“去年,布拉班特。”他跟在玩猜謎遊戲一樣緩緩吐出兩個陌生又熟悉的單詞,“我們打過一次交道。”
布拉班特?印象中去年那裏并沒有什麽宴會啊,對方是個男爵,座次必然靠邊,也許我壓根沒注意過。
可能是我不停打轉的眼珠暴露内心的慌張。諾曼貴族不得不開口解釋:“您和蓋尤利烏斯大主教去羅馬,途徑布拉班特境内的時候……”他心虛的舔着嘴唇,“或許,您記起來什麽了嗎?”
去年的布拉班特,我和回羅馬述職的蓋尤利烏斯大主教的經曆怎麽忘記!沒錯。他就是參與伏擊的諾曼人中的一員,果然冤家路窄!
看我默不作聲,對方有點不知所措:“您記起來了,對嗎?雖然很抱歉,可服從領主命令是封臣的職責,對于那次伏擊我無怨無悔。”他相當鎮定的清清嗓子,好像準備了什麽重要發言,“我要感謝您,公爵大人,您的仁慈和大度讓人如沐春風般溫暖……是的,我當時被俘還受了傷,您特意安排侍從照顧傷員,給予我們符合身份的待遇,甚至在……”他頓了頓,小心的盯着關上的房間大門,似乎害怕隔牆有耳,“在理查公爵拒絕支付贖金之後,無條件的釋放了我們,上帝啊,您簡直是天使的化身!”他激動地感激涕零,“願上帝保佑您,大人,保佑您!”
怎麽描述此刻我内心的感覺呢?無心插柳!當初摻沙子的計劃終于見了成效,老人常常教育我們說得饒人處且饒人,後輩多不以爲然,想來祖先智慧誠不我欺!搞清楚來龍去脈的我頓時輕松不少,背後冷汗連連,緊繃的大腿登時抽筋,痛得呲牙咧嘴,“真是……奇妙的緣分啊!”
“我的名字是哈羅德森.雷耶克,您也可以叫我‘奔熊’。”奔跑的巨熊,這幅畫面的确和他的形象很搭調,“我隻是個小男爵,在科唐坦有塊巴掌大的封地。”雷耶克伸手比量着,“那片到處是岩石和海水的荒土幾乎寸草不生,否則我不會千裏迢迢追随理查公爵來這。”他自嘲的撇撇嘴。
生存問題永遠是驅動社會向前發展的根本動力,後世的大航海時代和闖關東莫不如此,“但是……爲什麽要把我抓來?”我疑惑的把手腕上繩索捆綁所緻的傷痕展示給他看,“一個你的戰士警告我小心,說諾曼底和奈梅亨是敵人,下次再見會揪掉我的腦袋……到底發生了什麽?”
“多嘴的諾德,上帝怎麽不收走他愛闖禍的舌頭!”雷耶克低低的咒罵着,然後在我的注視下尴尬的說道,“唉……大人,他說的沒錯,諾曼底确實已經和奈梅亨進入公開的敵對狀态。”他看到我的臉色漸漸陰沉,馬上改口解釋,“請您相信,這絕非我的本意……也不是理查公爵的本意!我們是團結友好的盟邦和兄弟(這話怎麽說出口的?兄弟還曾經打得你死我活?),不過諾曼底畢竟是國王名義上的封臣,那個小狐狸的眼線遍布城内,巴黎來的使者正在公爵大人的宮殿裏。”
“原因呢?”
“原因就是您,大人。”雷耶克指着我回答。
“我?”我不明就裏的重複道,随即恍然大悟,“我的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差不多所有人都隐約猜到了——您在軍營久未露面,駐紮在都靈的奈梅亨軍隊表面上風平浪靜,私底下瘋了一樣往羅馬方向派出不少斥候,剛開始還能掩人耳目,時間長了瞎子都能覺察出其中古怪,巴黎特使便是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大做文章,逼迫公爵大人接受國王的征召令,同奈梅亨公開敵對。”他無奈的攤開手,“主子杳無音訊、少主又生死未蔔、家園灰飛煙滅……理查公爵别無選擇。”
“這麽說,你當衆抓我是爲了保護我……和理查公爵?”
“是爲了保護我們所有人。”雷耶克嚴肅的說。
我站起來,沒工夫去管流血的斷齒和手腕的傷痕,雷耶克縮在房間的角落,像個做了錯事害怕挨訓的孩子,“能安排我和理查公爵見一面嗎?”跳動的火焰将石牆熏得烏黑,遮蓋了它原有的紋理,正如當下撲朔迷離的時局,讓人看不到光明,“隻要我倆見面,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了。”
雷耶克漠然,想必事情操作上有相當難度,“我試試看,不過還得委屈您繼續呆在這裏,而且……”他撿起地上的繩索在我眼前晃了晃,“放心,這是最底層的地牢,一般人不會來這瞎逛。”
你以爲我想聽這樣的保證?在這又潮又髒的地牢等到頭發掉光?我偷偷翻個白眼:“那就拜托了。”
“我盡快。”
按照以往的經驗,當一個人對你做“盡快、也許、看看吧”等等保證時,潛台詞基本都是“呵呵,你還真把我說的話當真了?”這暗無天日的牢房(你以爲沒大人物來火炬會一直點着?)完全與世隔絕,從雷耶克離開到現在,我不知道究竟過了幾天,希望慢慢熬成失望,接着頹敗爲絕望,我甚至無聊的開始用他留下的肉幹喂老鼠,也學會了“吱吱”的和新朋友交流坐牢心得。
“咣當!”虛空中任何一絲響動都能傳出很遠,老鼠朋友警覺地鑽進牆縫不見了,我把它吃剩的肉幹吹吹幹淨塞進嘴裏,扭頭瞅着黑暗中大門的方向。
先有光,像一條很微弱的細線,随着光源的接近逐漸擴大,腳步聲淩亂卻可以清晰的分辨出來者有三人。
“吱嘎!”積滿灰塵的木門轟然敞開,高舉火把的三人投下狹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