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氧、窒息,海水無孔不入,不斷往耳朵、鼻孔、眼窩、嘴巴裏猛灌,我像個無根的浮萍,依附在一塊泡軟的木闆上,還得時刻提醒自己要抓住陷入昏迷的丘紮拉祖主教,那種感覺,真是生不如死。
神智尚清醒的時候,我腦海中依舊曆曆在目的回放着羅馬戰艦被擊沉時的慘象,一艘陷于敵陣動彈不得的戰艦就像一隻失去爪牙的老虎,隻能徒勞的怒吼掙紮,但還是無可奈何的眼睜睜看着狼群蜂擁而上。海浪的喧嚣蓋住同海盜肉搏水手們的呐喊,密集的箭雨讓頭頂的天空都爲之一暗,燃燒的風帆連桅杆一起籠罩在熊熊烈火中搖晃,直到海盜的那艘帶撞角的德羅蒙斜着紮過來,從中幹脆的将羅馬戰艦切成兩段,遭受重創的船隻傾斜着、徘徊着,然後在我的注視下緩緩沉入大海。
不放心的海盜們又繞着沉船仔細搜索,确認再無生還者之後才浩浩蕩蕩的揚長而去,也許是羅馬戰艦的死亡太過震撼和悲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所以沒人發現抱着木闆随波逐流越漂越遠的我們——那些粗犷、讨厭的羅馬水手竟用他們的生命換得兩個素未平生之人逃生的機會!
我竭力保持臉在海面上,盡可能用麻木的雙腳拍打浪花,以期借助洋流劃向岸邊,可大海是個調皮而沒有同情心的惡棍,它總是在我稍稍漂遠之際突然拍過一個浪頭,直接送我們回原點。最後一艘海盜船也消失在茫茫海天盡頭。我痛苦的咳着,感覺肺裏灌滿了鹹腥的海水,意識逐漸模糊。像是洋蔥剝離的外皮,一層層脫落,我的身體太沉重了,抓着丘紮拉祖主教的手也快沒力氣。
這是要死了嗎?我問着自己,但又找不到答案,四周圍黑黢黢的,沒了一望無際的大海、灼灼燃燒的戰艦、漂浮漫波的廢物。隻有令人絕望的黑暗。這種感覺爲什麽似曾相識?我絞盡腦汁思量着,那次的經曆無比清晰,卻想不起事起的由頭。在回憶的過程中出現了很多人。有我第一次上戰場就擒住的特裏爾伯爵,他垂頭喪氣的在停戰協議上簽字;有阿登伯爵城堡總不懷好意沖我笑的貴族小姐,以及馬棚裏相偎取暖的澤雷;有帝國行宮驚鴻一瞥的美豔少婦,後來我才知道她竟然是弗裏斯蘭伯爵夫人;有一臉英氣不肯服輸的克雷森蒂小姐。我甚至記得她說自己是女騎士時威風凜凜的模樣;有告訴我關于埃尼德斯驚天秘聞的老公爵。他的喟然歎息至今仍時不時出現在我的噩夢裏;有初見瑟琳娜的不愉快經曆,她多麽任性又惹人憐惜;還有英年早逝的奧托陛下、死不瞑目的斯文國王、抱憾而終的教皇霓下,這些人豐富了我的新生,或者說,我們彼此改變了對方的人生軌迹,是該還債的時候了嗎?反正我本來就不屬于這個世界,帝國、榮耀、征戰、愛恨情仇統統與我無關,可是爲什麽。剛才的回憶中竟沒有出現我朝思暮想的家鄉?那些真正的親人、真實的生活,曾多麽令人難以割舍……
不!我屬于這裏!這個烽火連天的時代。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這個所謂黑暗的時代!我必須活下去!想到這,久以麻木的四肢瞬間充滿力量,我胡亂扒拉着浮出水面,卻感受不到水的質感。
“啊!”劇烈的強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但意識卻清楚的提醒我,自己絕不是在海裏,這是陸地!
我貪婪的大口吸氣,恨不得把肺充得滿滿的,我還活着!沒錯,我還活着,還活在這個時代!感覺身上有了力氣,我适應着坐起來,指尖傳來沙子的質感,海鷗的鳴叫也清晰悅耳,從眯着的眼縫裏,我看到此刻身處的海灘,昏黃、貧瘠、毫無生氣,幾顆橄榄樹懶洋洋的耷拉着葉子,似乎不太歡迎異鄉客的闖入。
大人?丘紮拉祖主教!來不及細想這是哪裏的我趕忙尋找入海時已經昏迷的主教,緊張的心又提到嗓子眼,這位老人身子本就虛弱,經過長時間的折騰恐怕兇多吉少,他于我亦師亦友,千萬不要出事!
我踉跄着沿海灘搜索,可惜潮水早已撫平了一切痕迹,目之所及的地方幾乎都水天一色,看不出任何有人活動的迹象。等等!我收回轉走的視線,仔細盯着海水中一個漂浮的黑影,難道……
不敢繼續想下去的我手忙腳亂的跳進水裏,邊遊邊祈禱,一方面希望找到老主教,一方面又不願意尋得如此結果,心情複雜的無以複加。距離漸漸近了,擔心的可怕事終于發生——那身素白的教袍不是老主教是誰?
我呆住了,其實海水沒有多深,完全能踩着軟綿綿的沙底站起來,老主教臉孔沖下随水流蕩來蕩去,整個人輕的像個氣球,手中竟還死死抓着那塊木闆!可以想見,彌留之際的他經過了怎樣痛苦的掙紮。“完了……”我喃喃自語着,就這麽站在水中任憑風吹浪打,是我害了他,這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老人!
指甲斷了,十隻手指全摳到出血,染紅了亮黃色的沙礫,我無聲的哭泣着,不知道是在自責還是抱怨不公的命運,那些所有爲自己而死的人,如果沒有遇見我,他們本該更好的活着!
将最後一把沙土培到墳包頂上,我合十雙手跪倒在地:“天上的主啊,請接受這高貴的靈魂得以進入您永生的天國,他慈祥、勤勉、待人真誠,是不可多得的良師益友,雖然我不明白您爲何要帶走他,卻不敢質疑這神聖不可逆的決定,想必他在您身邊,該笑得格外開心……阿門!”說完這些心裏話,我帶着淚水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腳步堅定但内心茫然,每一步都走得相當艱難。看看現在的自己,身無長物且狼狽不堪,前路漫漫無期,究竟該去向何方?
循着海灘邊牧羊人踩出的小路,天黑前我好不容易到達一處人煙還算稠密的小鎮,即使在夕陽正美的黃昏,這裏看上去依然顯得那麽破敗和頹廢,一座胸牆隻有幾丈高的木頭城堡伫立在周圍低矮的破茅草房中間,連當年科爾倫的小城堡都比不上,我别無選擇,不得不走進這陌生的市鎮。
通往城堡的道路像這個時代所有的地方一樣肮髒泥濘,看不出顔色的泥水中不知道混着多少屎尿廢物,一陣陣惡臭撲面襲來,熏得我頭昏腦漲;路兩邊的茅草房沒有亮光,若不是有貪玩的孩子蹲在門口和泥巴,我差點以爲這是座無人煙的荒村。“看來隻有去那裏了。”我擡頭瞅着唯一有亮的城堡,自言自語道。
村裏人應該很少見到陌生人,兩個扯着頭發打架的農夫前一刻還争吵不休,我出現的下一刻立馬逃也似的跑回破房子裏頂上門,透過足有手掌那麽寬的門縫打量外面的情形——在他們眼中,我該是個古怪的人,衣衫褴褛卻面無菜色,同營養不良骨瘦嶙峋的村民形成鮮明對比,尤其這身鎖甲,昭示出與衆不同的身份吓着了沒見過世面的他們。我沒工夫瞎尋思,隻想着趕緊進去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吃頓飽飯,然後再做下一步打算,這裏的領主不可能不認識大名鼎鼎的奈梅亨公爵大人?
小鎮不大,城堡門前便是村民日常打水的池子,兩個豬一樣肥的衛兵扛着長矛鼾聲如雷,城頭飄着我不認識的旗幟,說實話,我對領主旗幟的了解還沒有羅洛多,更别說這異國他鄉的小領主。
“喂,起來!”我輕輕推了推埋首酣睡的衛兵,他穩如磐石的身子竟紋絲未動,“喂,起來,我要見你們的領主!”
胖衛兵終于懶洋洋的睜開一隻眼睛,厚厚的肥肉垂在眼皮上,擋住大部分視線,讓人不禁有些懷疑他到底能不能看清東西,“走開,你這不長眼的混蛋!”他沒好氣的哼哼着,“别惹我發火……”
混蛋?我硬生生噎在原地,上次有人這樣叫我是什麽時候?“起來!”自覺受到羞辱的我憤怒的照他屁股就是一腳,“睜開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清楚,你敢和公爵大人這樣說話,不要命了!”
這下兩個衛兵再無法打瞌睡了,他們氣急敗壞的站起來,仿佛兩尊石砌的獅子,一左一右架起我狠狠地扔到城堡前的水溝裏,“什麽狗屁公爵大人!”跟我搭話的那個胖衛兵揮着拳頭,“趕緊滾!”
另一個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好像很享受捉弄人的快感,但等他稍拿眼打量我的穿着,立刻吓得縮成一團:“天啊,你看他穿得那是什麽?是件上等的鎖子甲,連男爵大人都沒有的寶貝……難道,他真是個公爵?”
“公爵?”胖衛兵捏着下巴,擠眉弄眼的樣子活像個尖酸刻薄的小販,“那件鎖甲的确很值錢……”提到錢的時候兩人相視一笑,我的心倏忽沉入谷底,“沒準是他偷的,誰又知道呢!”
(看來被禁的那章通不過審核了,可是我又找不到究竟哪裏有嫌疑,這可咋辦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