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上沒有署名,但這微微傾斜首尾略帶勾連的字迹化成灰我都認得,甚至萊昂納多因上了年紀長時間端筆而手指顫抖的筆法也看得清清楚楚。落款的日期是8月27日,那天我已率軍從康斯坦茨出發,正在翻越聖加耳山口進入倫巴第的途中,按理說憑借萊昂納多情報系統的高效,這封信最晚也該在大軍停留在米蘭的那天送到我手上,可惜事與願違,消息來得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
“送信的人呢?”我把這封沉甸甸的信件仔細折好塞進緊貼胸膛的口袋,好像隻有這樣才能感受到悲痛欲絕的心房仍跳動着,冰冷的手指觸到胸口溫熱的皮膚,竟有種被灼傷的痛感。
羅洛馬上回答:“他在外面候着呢,我知道您肯定有事要問,所以并未安排吃飯休息,這就叫他進來。”
我默然點頭,端着燭台走到桌邊坐好,望着滿桌淩亂的文件發愣,這氣氛太容易讓人陷入悲傷的情緒了,我輕輕拭幹眼角的淚痕正襟危坐——作爲上位者,我的軟弱絕不能被下屬看到。門樞轉響,羅洛領着個身材瘦小的乞丐進來,未見其人,他身上惡臭的味道便先沖進鼻孔。
我屏住呼吸,定睛去瞧走近的乞丐。隻見他臉上髒的看不出本來面目,長過肩膀的頭發恐怕從出生就沒有洗過,黏黏糊糊的像是粘着糞便的鳥窩,兩隻蒼蠅追随臭味盤旋飛舞,舍不得離開這“桃源樂土”;他身上披着的破布勉強能遮住重要部位。步子邁大了搞不好要走光,裸露的皮膚跟臉差不多顔色,除了泥巴便是污垢。拄着光秃秃的拐杖,在燭光的照射下竟泛出油脂的色澤,足見這條打狗棍跟了他多久;赤着的腳闆上全是厚厚的繭子和橫七豎八的傷痕,一路走來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留下長串黑漆漆的腳印,比墨汁的顔色還要濃重……總而言之,這是個街邊再尋常不過的乞丐,任何人正眼都不會瞥的小角色。用來當做傳遞情報的密探絕對合适。
打量完送信的人,我擺擺手讓羅洛先出去,後者略有些擔心的用眼神詢問。我示意他不必大驚小怪:“我有話要問他,你到門外守着,誰也放不能進來。”羅洛推門而出,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兩人——一個高高在上衣飾華麗的公爵。一個是肮髒不起眼的乞丐。懸殊對比十分詭異。
靜默良久,我開口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沒有名字,大人,我隻有代号。”乞丐不卑不亢的回答,看不出絲毫掙紮在生死線上底層人面對貴族應有的膽怯,“我的代号是八十八。”
“八十八?”吉利的數字,卻帶來不吉利的信息,老天總那麽喜歡捉弄凡人。“那好,八十八。你如實回答,這封情報爲什麽這麽晚才送到,落款日期是8月27日,距今整整過了一個月。”
八十八垂下眼簾,但不是自責,像是想起什麽難過的事情:“我們每個人都有上線,并且隻和上線保持單線聯系,一環扣一環,出了事也牽扯不到太多的人,這樣可以保全我們的組織。”他頓了頓繼續說,“我的上線是五十九,一個酒糟鼻大肚子渾身挂滿叮當作響小玩意的行腳商,推銷口才一流,撒起謊來連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倆搭檔十三年從未出過差錯,不過他已經死了。”
“死了?爲什麽?”我追問道。
“我不知道,按照我們的規矩,每個月都會在約定地點碰頭交換情報。可上個月我過去的時候,在路上發現他留下的記号,那是碰頭取消的标志。”他揉着自己亂糟糟的頭發,似乎回憶起什麽恐怖的事情,“回來的路上,一直有人鬼鬼祟祟的跟蹤,但我不确定是不是敵人——單線聯系很容易造成同行間的誤會,好在我比較熟悉羅馬的街道,終于在人群密集的跳蚤街甩掉尾巴。後來幾天我越尋思越覺得不對勁,五十九不可能這樣毫無征兆的消失,也許敵人正是沖着我們來的!我趁半夜偷偷去了次五十九的家,可惜那裏已經燒爲白地,他連個囫囵屍首都沒剩下……”八十八吸了吸鼻子,強裝鎮定的忍住淚水,“我們還有個秘密的情報點,要是事出緊急無法碰面,他會把情報藏在那指示下一步行動。我害怕被人盯上,故意躲了兩天才繞路過去,好不容易取出這封信——信件當時用蠟封着,上面還沾有血迹,可見送信的人是把蠟丸夾在割開的大腿脂肪裏,這種方式很隐秘,除非剖屍一般極難發現,卻需要攜帶者有對疼痛的驚人忍耐力。”
“等等,你說有人跟蹤?”我皺着眉頭抓到八十八一堆廢話中的重點,“也就是說有人在阻止情報的送達,你能确定對方的身份嗎?”
“我不能,大人,我們甚至連面都沒照,确定身份談何容易。”他聳聳肩表示無能爲力,“加急信件隻需一周便能從奈梅亨送到羅馬,就算是一般情報也不會超過二十天,這裏面絕對有敵人在搗鬼,而且,他們的實力很強,熟悉我們的運作方式,擁有相同的情報系統和反間能力。”八十八瞪大眼睛,雙手虛虛的探向半空,仿佛那裏有什麽可靠的抓手,“五十九死了,上線斷了,我沒法同其他人取得聯系,不得不铤而走險的來到這裏表明身份,我暴露了。”
“剩下的事我來處理,你先出去好好洗洗再吃頓飽飯,等候發落。”我沖他點點頭,後者恭敬地彎腰行禮,倒退着走出房間,也帶走滿屋的臭氣和嗡嗡發聲的蒼蠅,周遭頓時清靜不少。
片刻,羅洛秉着另一支燭台進來,溫暖的光暈将他籠罩,虛化的不真實,“大人,那個人怎麽處理?”
“先安頓兩天,然後找機會把他踢走,非常時期沒時間區分敵我,他也許是敵人放的煙幕彈。”我拉開擋着陽台的紗簾讓外面清新的空氣透入,深夜的羅馬沉沉睡去,除了零星被巡邏士兵腳步聲驚擾的犬吠,這座城市深邃迷人,卻勇敢也比不上奈梅亨在我心中的地位,它是精美的衣裝,而奈梅亨是我的身體,“這件事要絕對保密,擴散出去的話很可能攪亂軍心,今晚看到此人進來的守衛全部派出外差,盡量縮小知情範圍。羅馬初定,經不起再次折騰,否則便會正中敵人下懷,敵暗我明,一切小心爲上。”啓明星突兀的出現在漸已西垂的月亮旁邊,象征着漫漫長夜即将過去,充滿生機的黎明就要到來,可是對我來說,黑夜才剛剛開始,“聯系本狄尼克主教,就說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當面陳說,明天他不是要爲教皇霓下舉行聖禱彌撒嗎?找時間安排我倆碰面,一定要掩人耳目,布置些牢靠的親信,别讓無關緊要的人知道。”
“明白。”羅洛轉身欲出,剛邁出兩步突然停住,嚅嗫着回頭問我,“大人……難道我們不回奈梅亨了嗎?”
奈梅亨……一提起這個詞語我的心頭便如同針紮般疼痛,那片被給予太多美好含義的熱土,最重要的情感符号也是最質樸的——奈梅亨是家,是我生活着和後代出生的土地,即使它化爲焦土,都不能從心頭抹去。
“我們會回去。”我攥緊拳頭加重了語氣,“我們必須回去,而且是以解放者的姿态,狠狠地懲罰敵人!”
翌日,梵蒂岡,聖母瑪利亞教堂。
坐落于半山腰的聖母瑪利亞教堂遠離梵蒂岡的中心區域,沒有聖彼得教堂那樣雍容華貴的大家風範和強烈的象征意義,它精緻微縮,全部由運自亞平甯山區的普通花崗岩築造,經年累月的滄桑讓這裏積澱着厚重的曆史質感,掩映在層層疊疊的秋日五花山間,分外質樸清新。本狄尼克主教選擇在這裏舉行聖禱彌撒顯然别有深意,教堂的位置低于梵蒂岡,這表明主教不以自己的特殊身份自傲,反而愈發謙遜有禮;聖母瑪利亞教堂樸素的特點又不同于裝飾華麗的梵蒂岡,這是他着力向人們展示東方教會區别于正教的地方——雖然兩者一丘之貉,同樣窮奢極欲;衆所周知對聖母瑪利亞不同的認可态度是兩個教會根深蒂固矛盾的冰山一角,在這座以聖母命名的教堂舉辦彌散,算是他迎合梵蒂岡進而彌補雙方嫌隙的努力,教廷諸位大佬不可能不給面子。
衆人簇擁下的本狄尼克主教按照東方教會的習慣主持整個聖禱彌撒,氣氛相當聖潔感人,新當選的約翰十七世教皇相當受用這位來自君士坦丁堡的“同教兄弟”對自己的恭敬,不僅親自登台誦讀一段聖經中的贊美詩,還代爲靈器祝聖,賓主盡歡的場面令與會衆人歡呼雀躍喜氣洋洋,仿佛看到兩個教會最終消弭誤會合而爲一的那天——隻有爲數不多的幾個明白人心裏清楚,雙方已經貌合神離越走越遠,再難走到一起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