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回答,所有人都面面相觑,樞機神父目光如炬的掃過人群,本就不甚精緻的臉孔因憤怒扭曲成可怕的模樣,“是誰,怎麽不敢站出來!”他緊緊攥着長袍的下擺,指節捏得咯吱作響,“徹頭徹尾的小人!”
這角色安排的可不怎麽光彩,我盯着蓋尤利烏斯接下來的動作,心裏默默的給他減了分。老主教的臉上讀不出任何情緒,他依舊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勢,腰闆挺得比誰都直,好像發生的事情同自己毫無關系。
“您就不要追究了,剛才說話的人雖然不敢現身,手段下作了點,但他說得話仔細品品,的确有些道理。”一個戴着主教冠,坐在祭台上的紅衣主教站出來打圓場,這個人我認識,丘紮拉祖,原來做過米蘭的大主教,算是格裏高利五世霓下身邊的舊人,資曆地位上足以壓對方一頭。
樞機主教果然氣勢上弱了下來,不過當着衆目睽睽,總不好承認失敗,脖子還硬梗着不服氣:“忤逆之言,有何道理!”
“按照《聖徒禮範》的神聖規定,教宗必須依據一系列虔誠的程序來選舉和産生,一切不合規程的行爲均是對上帝的不敬和信仰的亵渎。”丘紮拉祖慢條斯理的說着,調入梵蒂岡後他把大量時間都花在研究古典經文上,随口摘背些規則簡直信手拈來,“候選人得經過教區的推選,然後層層選拔到梵蒂岡,所有候選人做完聖餐彌撒整裝正襟從‘青銅門’進入聖彼得教堂,通過全封閉的投票,超過票數三分之二以上的人才有資格繼任教皇,并且還得接受樞機院的嚴格審查。”他故作輕松的笑了笑,“大人,這才是符合教規的公平選舉,結果足以服衆,而不是像您這樣當着教俗大衆的面。市場叫賣似的喊名報價,爲了小團體的私欲相互扯皮争執,讓所有人看了梵蒂岡的笑話!”
厲害!我暗自爲丘紮拉祖主教擊節叫好,雖然他的一番話包含着明顯的諷刺意味。弄得在場德意志貴族均很不高興。前面的曆史我不甚了解,但至少從奧托大帝開始,每任教宗幾乎都是由皇帝親自挑選的,可以說躲在帝國羽翼下尋求庇護的梵蒂岡最多算個擺在道德制高點上的玩具,任由皇帝按照自己的心意随便玩弄,至于那些狗屁“神聖教規”,壓根沒認真執行過,所謂的“公平選舉”無非走走過場。現在帝國陷于内戰,亨利陛下無暇兼顧梵蒂岡的爛事,明眼人都清楚誰拳頭大聽誰的道理。我一個手握重兵的堂堂公爵,往這一坐還說明不了問題嗎?
丘紮拉祖的用意很深,一方面巧妙的把衆人關于人選的争執偷梁換柱成亂七八糟儀式的規程,另一方面看似公正的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聰明的他一早便看出我的用意。馬上不動聲色的站出來把水攪渾,這下可方便了我渾水摸魚。
蓋尤利烏斯和米凱蘭傑洛同時望向我,不一樣的眼神裏卻寫滿同樣的信息——他們在尋找答案,試探我的态度以分清立場,丘紮拉祖提出按照《聖徒禮範》的規程選舉教皇是否出自我的授意,如果不是,那麽奈梅亨真的願意讓梵蒂岡關起門來自己選出個“不聽話”的教皇嗎?
我當然不會給他們答案。眼下的場面正有條不紊的朝着預想發展,難道他們以爲自己選就會有結果?太天真了!當權力變成人人均可競争的目标時,哪怕賦予這個過程無盡的時間和足夠操作的規範,最終的依舊會毫無結果。就好比解開拴在惡犬脖子上的鎖鏈丢進骨頭,狗咬狗的争鬥隻會連綿不休,到頭來落個兩敗俱傷。誰都沒機會接近骨頭一步,而今天粉墨登場的角色全是這樣的惡犬,自以爲是的撒歡蹦哒,咬來咬去一嘴毛,疲于内耗後還得來求我。且必須比現在更加謙卑。
本狄尼克黑色的教袍夾雜在一片紅色、白色的海洋裏顯得分外突兀,自從幾十年前梵蒂岡和君士坦丁堡的關系走下坡路開始,不單單是對經義的解釋,雙方的其他差異也越來越大,東部教會受到更深的希臘影響,禮拜方式、語言和着裝逐漸趨向東方,這些細節都構成了進一步拉大雙方分歧的裂痕。
“按理說,作爲上帝的忠實奴仆,我們毫無分别,但因着衆所周知的原因,我站在這裏,終究是個外人。”他說的沒錯,東西教會已經幾十年沒有過高層接觸了,大到教宗的加冕小到神父的任命,彼此均我行我素的無視對方,梵蒂岡憤怒君士坦丁堡的分庭抗禮,君士坦丁堡看不慣梵蒂岡的指手畫腳,“作爲一個外人,我想說句話,既然選舉教宗是件嚴肅的大事,那就遵循神聖的規則來執行。”他頓了頓站起來,用溫柔卻不可抗拒的語氣對着衆人說,“我們‘外人’,還是得找準自己的立場,這是人家的家事,讓所有人坐在一起看着畢竟不妥,所以……”
本狄尼克話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就差直接把“閑雜人等速速退開”幾個字寫在臉上了,一些人恍然大悟的起身,屁股剛離開座位便被旁邊的同伴拽住,後者沖疑惑的前者使個眼色,大家又把目光投向我——從頭到尾奈梅亨都沒明确的表态,作爲羅馬實際上的統治者,我的态度決定了一切。
事已至此,索性由他們鬧一鬧,順便摘清自己在這件事裏的關系,何樂而不爲呢?我整理了下腰帶,手掌習慣性的尋找長劍的劍柄,卻忘了聖彼得教堂是不允許佩劍的,進來時長劍早就交到等在門外的比爾斯那裏。“各位已經完成了虔誠教徒應盡的義務,該還給聖地一片清淨了。”我邁開步子往外走去,“在叛匪肅清之前,羅馬的宵禁繼續執行,‘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
參禮的貴族識相的紛紛散去,除了個别真心爲先教皇祈禱的信徒,守在外面的人們也慢慢離開,本狄尼克登上我的馬車,車夫揮動鞭子,車輪軋着羅馬凹凸不平的石闆路辚辚作響,透過窗子薄薄的紗簾依稀可見負責護衛騎士的背影。我把目光收回來,本狄尼克自顧自的倒了杯葡萄酒,不客氣的喝個暢快,“您倒是不怕别人說閑話,直接上了我的馬車。”他喉結竄動着繼續喝酒。
“怕什麽?”本狄尼克用方巾抹抹嘴角,紅色的酒液浸入纖維,瞬間暈髒大片,“你以爲還有誰不明白咱倆的關系嗎?沒必要自欺欺人。”
“今天的大戲遠沒有想象中精彩,主角們都不肯盡力,期待的場面壓根沒有發生。”我不盡興的聳着肩膀,順手把兩個人的杯子全添滿,“唯一驚豔的是您,完全搶了正主的風采,令人刮目相看。”
本狄尼克似笑非笑的牽起嘴角,黑色的短發泛着健康的色澤,勾得我真想打聽打聽他到底用了什麽護發秘方,“這不就是您希望我擔當的角色嗎?何必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他用指甲劃過鍍金的杯壁,發出晦澀的摩擦聲。不少君士坦丁堡的神職人員學着東方貴族的習俗續起長指甲,以此表明自己并非體力勞動者的尊貴身份,修建尖削的指甲總讓我想起清宮戲裏掐着蘭花指的老太監。
“這是發自肺腑的贊許,不是虛與委蛇的裝腔作勢。”我盡量屏蔽難聽的指甲摩擦,強忍壓根的酸澀,“既然你我目的相同,來!一起慶祝第一次合作的成功,咱倆合夥演了出好戲!”
他舉着酒杯輕輕同我碰了碰,淺酌小口不屑的說道:“來到意大利這麽久,我以爲自己已經對梵蒂岡的愚蠢和短視見怪不怪了,沒想到……”他讪笑着搖搖頭,“那群傻子怪不得擺脫不了依附強權任人擺布的命運,原來每一個都是十足的蠢貨和草包,眼界隻有到腳尖那麽狹窄,他們憑什麽以爲自己能對君士坦丁堡說三道四?聖彼得的傳人?梵蒂岡的正統?可笑!”
“我沒記錯的話,您跟君士坦丁堡的大主教不應該是敵對的關系麽?”我故作驚訝的提醒他,東西教會的相互攻讦既不是從我這開始也不可能在我這結束,兩者打得頭破血流于我無關分毫,現在我隻關心梵蒂岡的問題,這是鋪墊未來的關鍵,“來談談後面的事情吧,主教大人。”
“呵呵。”他放下酒杯湊過來,養尊處優的粉臉充斥我視界的所有角落,“您這麽聰明,還用得着我出些馊主意?讓我猜猜看,您早已胸有成足了吧?明天……哦不,今晚!今晚他們就會來找您,像一條條無家可歸的哈巴狗搖着尾巴舔您的腳趾頭,隻求奈梅亨站在自己一邊亮明态度,您說呢?”
有這樣聰明的天才做我的合夥人可謂事半功倍,但提心吊膽的防範也必不可少,我傷腦筋的擠出個苦笑:“彼此的對話突然如此直白,我一時半會有點接受不了,主教大人,您太聰明了!”
聰明反被聰明誤!下半句話被我咽回肚子,兩隻酒杯碰在一起,馬車拐進通往宅邸的小巷,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