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的喧嚣漸漸遠去,夜晚重新恢複它妩媚的溫柔閑适,甚至比剛才還要安靜,曾經的薩爾威亞迪門的城牆上空無一人,梵蒂岡山頂影現的聖彼得教堂卻燈火通明,牛油燈和火炬熾烈的燃燒着。那幫貪婪的教士們在密謀些什麽吧?繼續編織謊言、商量逃亡路線或是洗心革面?不,他們永遠不可能真心放棄已經攫取到的利益,就像野狗不會吐出吃到嘴的骨頭一樣,養熟的家犬至少感激的對丢來骨頭的主人搖尾示好,而忘恩負義的野狗隻會龇牙咧嘴的恩将仇報,它們才不管骨頭是不是好心人施舍的美餐。
挖掘城牆的工作看起來進行的很順利,摳出的碎磚和泥沙順着牆根堆出小孩子那麽高的土包。由負責放哨的士兵帶路,我緊貼着城牆悄悄走到埋伏許久的戰士身邊,熱得滿頭大汗的巴貝裏尼正換班休息。
“大人,您來了……”他聲音壓得很低,聽上去确實像隻躲在角落“吱吱”啃噬報紙的齧齒動物。
我點點頭,目光越過他投向背對我們刨土的幾個人,大家都怕自己的動靜太大以緻暴露目标,所以一個個屏着呼吸不敢喘氣,反倒突出了工具撞到磚石的磕碰聲,很像刀刃剮蹭骨頭的細碎摩擦,讓人聽着非常不舒服。
“怎樣,還有多久?”這才是我關心的問題,波爾泰賽門那邊的攻擊十有八九又要功虧一篑,但已争取了相當多的時間。
巴貝裏尼兩隻眼睛在黑暗中炯炯發亮,仿佛起夜覓食的猛獸,給被注視下的對手不寒而栗的感覺,“挖通了但還不足以讓人鑽過去,除非是條軟骨的蟒蛇。”他用手比量着脖子那麽粗的大小,“快了,我保證。”
那就快些,時間是個薄情的蕩婦。她可不願意等人。我依舊點點頭,沒把這些話說出口。等待确實是個令人焦心的苦差事,我微微閉上眼睛,心裏跟着鏟子的聲音默數——一下、兩下、三下……
恍恍惚惚的不知道數了多少。盧卡在邊上輕輕推我的肩膀,仿佛從雲端跌落,“嘭!”夢碎了。“大人,都好了。”盧卡甕聲甕氣的對我耳朵吹着熱氣,不知爲什麽,他每次附耳說悄悄話就像兩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在咬耳朵,麻麻的觸電感順着耳根一直酥到腳尖。我驚恐的打消這個念頭,往下想實在太可怕了。
巴貝裏尼閃亮的瞳孔即使隔着如此距離依舊顯眼,他半蹲地上打量着新掘出的洞口,确認大小合适并且裏面沒有危險之後。便縮着脖子作勢要鑽。巴貝裏尼扭來扭去的身子又讓我想起那條“軟骨的蟒蛇”,沒錯,穿鎖甲的蟒蛇,用鋒利的匕首代替緻命的毒牙,但同樣迅猛和危險。
待巴貝裏尼的腳也通過洞口。我們就徹底看不到他了,大家全神貫注的動用各個感官搜索他在那邊的蛛絲馬迹。片刻的腳步聲過後,一切細微的響動都消失了,如同投入一潭死水的石子,唯剩慢慢回蕩的漣漪。是有危險嗎?那邊埋伏着守株待兔的敵人,恰好把巴貝裏尼捉個正着,現在想想。他的雙腳過去的是不是太快了,難道有人在拖拽?老德馬爾,這個名字浮上心頭,那個口蜜腹劍的兩面派,潛藏最深的毒蛇,他猜到我會用暗度陳倉的計謀。所以早有準備。是啊,見識過大風大浪的走私販子怎麽會看中我許諾的那些小東西,他有的是理由将我出賣,要是再活捉奈梅亨公爵,他可成了保衛羅馬城的英雄。到時候感激涕零的貴族和教士恐怕什麽要求都會答應,狂熱的民衆也會将曾經鄙夷厭惡的銅臭商人推到至高無上的地位,而我反倒被踩作墊腳石,或是一顆點綴勝利的猙獰首級,同羅洛、巴貝裏尼等等人的腦袋擺成一溜,在陽光下腐爛變質!
“大人,大人!”有聲音在叫,難以置信的我仔細側耳聽着,找準了音源的位置。
“巴貝裏尼?”
“是我,大人。”他的聲音聽上去像來自地下,可能是隔着城牆的緣故,“這邊安全,附近一個守衛都沒有,快過來!”
這麽說成功了?剛才腦海中胡亂飄蕩的想象全是摸不着邊際的臆測?我将信将疑的把身子靠回冰冷且長滿濕滑苔藓的磚牆,盧卡躍躍欲試的湊上來征詢:“大人,我可以先過去嗎?”
“你?”我從上到下的觀察着盧卡,先不說他車轅那麽寬的肩膀,光冬瓜大小的腦袋就根本不可能通過狹窄的洞口,他的身材實在太不适合幹這些偷偷摸摸的勾當了,“你恐怕過不去吧,盧卡,你會卡在那的,或者拱翻整道城牆!”我誇張的咧着嘴角,把他拽到自己身邊,沖其他人示意,“你們快過!”
盧卡眼巴巴的瞅着别人一個個魚貫而過,心急的樣子活像離開水的魚。二十個精挑細選的戰士全部通過,巴貝裏尼湊近洞口再次确認聯系的暗号:“聖潘克拉齊奧門,大人,事成後我會用火炬在空中畫圈;要是天亮前這邊還沒信号,那就請您放棄吧,我們至死也不會投降敵人。”
“願上帝保佑你們,他一定會保佑你們,忘了嗎?這是羅馬!”我扒着牆邊激勵他,二十名死士,無論成敗必将有人不再回來。
“對,這是羅馬。”巴貝裏尼的聲音越來越小,“明天一早,這會是您的羅馬,奈梅亨的羅馬!”
隻剩下我們幾個人,昨天敲定計劃的最後一刻我放棄了跟他們一起進去的想法,相比于深入虎穴的驚險刺激,外面掌控全局的工作更需要我。月亮完全升到正當空的位置,還差一點就要圓滿,但它的光芒絲毫不遜于圓月。月神和嫦娥住在上面會擠吧?更何況還有鄰居吳剛和常來串門的天蓬元帥……我被自己的胡思亂想逗樂了,暫時忘記置身于戰場的緊迫和鐵血,大将風度?嗯,我肯定的承認了。
沿着城牆根摸向聖潘克拉齊奧門的過程仿佛回到上學時早起遲到翻圍牆的時候,同樣的小心翼翼和擔驚受怕,唯一不同的是翻圍牆被抓到等待自己的是老師的教鞭,而現在暴露隻有死路一條,何其驚險!
聖潘克拉齊奧門位于羅馬城西南角,再向南走便是此刻正鏖戰的波爾泰賽門,不過兩者間尚隔着七八道街的距離。台伯河的碼頭多集中在左岸,貿易繁盛時那邊人聲鼎沸航船進港絡繹不絕,供船員消遣放松的酒館和妓院大都沿河而設,燈紅酒綠通宵達旦;右岸因爲更靠近教廷所在的梵蒂岡,所以多爲甯靜的墓園與整潔的修道院,不少笃信的貴族也将自己的别院安置在離修道院很近的地方來表示虔誠,許多外地來讨生活的窮人或者要飯爲生的乞丐盤桓于修道院和富人宅邸,依靠神職人員定期的救濟以及富人家間或的施舍維生,緊挨城牆的狹長空地布滿無家可歸之人的窩棚,那是小偷藏匿銷贓的天堂,巴貝裏尼捱過苦難童年的港灣。
另一支隊伍在此埋伏多時,與偷潛入城的那支相比,這些人更強壯和勇猛,他們是騎士,待巴貝裏尼拿下城門後迅速擴大戰果,一部分直撲梵蒂岡,另一部分則配合城外的部隊夾攻波爾泰賽門的敵人——如果進攻還在繼續的話。
我說過,時間是個薄情的蕩婦,她不願意等人;可我沒說,時間也是不會看顔色的小姑娘,在你越是不耐煩的時候越喜歡黏着纏綿,她們愛得炙熱卻不顧愛人的感受,隻想要對方陪伴自己更多。
傳令官怕是迷路了吧?我換了兩個地方難怪他找不到,耳畔偶爾傳來激烈的喊殺聲,片刻後又像它來時那樣消失不見,讓大家的心不由得跟着揪起來。臨走時吩咐代替自己指揮的人是誰來着?我皺着眉頭想了又想,可什麽都回憶不上來,也罷也罷,那麽多人總能多撐一會吧?
羅馬城外沒有森林草地,相應的同樣不會有蟲鳴鳥叫,這在夜晚尤其顯得了無生趣。一條羅馬時代的鋪石大路與周邊的環境格格不入,好像唐裝系着條領帶,不倫不類的厲害;大路旁有無數雙腳踩踏出的“人行道”——姑且這麽稱呼,那是不配使用石闆路的賤民的專用通道,腳印、車轍、各種牲畜的蹄印遍布,廢棄的窩棚與汲水的池塘相映成彰,那便是真正維持龐大城市運轉的脈絡。散居城外村莊的百姓仿佛羅馬紮進泥土汲取養分的根,灰頭土臉終日與黑暗爲伴,卻供養出地表以上柔嫩的枝條和嬌豔欲滴的花朵,可惜想把鮮花據爲己有的采花賊不會在乎這些,他們粗暴的折斷花莖,抑或幹脆連根拔起……茁根已死,花朵仍在,但時日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