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侍從臨時找來材料搭建的小涼棚裏,周圍拱衛着全副武裝的近衛和騎士;軍隊保持陣型的退到投石機的射程之外,按從後向前的順序開始輪流休整,抓緊時間填吧随身攜帶的肉幹和麥餅。
一名來自漢諾威的貴族騎士對我說,他從未見過仗打了一半還能退回來悠哉悠哉吃東西的,尤其是在首輪進攻受阻的情況下,如果不是指揮官胸有成足,那隻能說明所有人都瘋了,而且腦袋病得不淺。
喜歡打仗的都是瘋子,我本想這麽回答他,但話到嘴邊又活生生咽回肚子。“吃飽了才有力氣思考和奔跑。”我一邊脫着鎖甲手套一邊說,“誰也不是鐵打銅鑄的,我不希望自己的戰士餓着肚子上戰場。”或者成爲堕入地獄的餓死鬼,按照中國人的民間傳說,餓死鬼會回來找罪魁禍首索命的,我可不想大半夜連個覺都睡不踏實,睜眼閉眼全是血肉模糊的魑魅魍魉。
稍等片刻,比爾斯就帶人捧着準備停當的飯食進來,要不是戰馬在一旁不老實的刨蹄跺腳,這會讓我産生身處帝國皇宮的錯覺。比爾斯都拿來些什麽呢?淋了酸橘汁的拌菜、濃稠的焗蝸牛炖湯和腌牛肉、幾條烘幹的小魚,對于饑腸辘辘又沮喪的我們來說,菜品豐富的簡直不亞于一場盛宴!
“我記得我們隻剩下幹面包和腌牛肉了。”我攪拌着鍋裏熱氣騰騰的濃湯,它乳白誘惑的顔色令人見之垂涎,“那這些是什麽?”
“是涼拌的野菜和新鮮的蝸牛,大人。”比爾斯誠惶誠恐的搓着手掌,他以爲我在生氣,“還有昨天捕的柳丁魚。”
我把權當湯勺的木鏟遞給身邊忍耐不及的幾個貴族騎士,他們因爲是伯爵領的繼承人所以擁有與我同桌進餐的權力,早已被香噴噴熱湯勾得食指大動,這段時間的戰地生活的确熬人不輕。
“告訴我。侍從,你是女巫的學徒嗎?”我半開玩笑的拿起一條烤魚咀嚼起來,從口感上判斷應該是早上新烤的,雖然現在已經涼透了。但口感比起幹巴巴的腌牛肉不知好了幾百萬倍。
比爾斯的臉一直紅到耳根,他聽出我話中的揶揄,明白公爵大人對自己變相的誇獎:“我不過是……随便收集了點食材——野菜是菜地裏摘得,逃走的居民拔走了沒成熟的蕪菁卻留下更茂盛的野菜;酸橘是從坍塌的貨倉那找到的,長了些黴菌不過味道正好;至于蝸牛,潮濕的牆根和水井邊到處都是,它們肥得足有麻雀大小,我向您保證加入牛奶的蝸牛燴菜味道絕無僅有,羅馬人竟然奢侈的浪費這些‘爬行的肥肉’……可惜我們沒有牛奶,大人。隻有點黴爛的幹酪……”
我微笑着聽比爾斯絮叨找食材的小細節,那幾個正大快朵頤的貴族可沒時間廢話,一個個粗魯的往嘴裏塞着食物,汁水濺得滿手滿臉,他們直接敲碎蝸牛殼和着碎片囫囵吞下。吧唧嘴的動靜堪比大功率的攪拌機,我皺着眉頭故意清清嗓子,結果發現毫無效果,隻得尴尬的作罷。
“你幹得不錯,比爾斯,滋味絕佳。”與其做個侍候起居的侍從還不如調你去奈梅亨城堡擔任廚師長,旺财老婆翻過來複過去就那幾樣拿手菜的單調手藝乏善可陳。招待沒吃過地方風味的遠來客人尚可,但對于需要經常搞宴會招待封臣及其親眷的公爵來說,确實有些上不了台面了。
“大人……”比爾斯支吾着像要有話說。
我啜溜着蝸牛縮進殼裏的嫩肉,沒工夫擡頭看他:“嗯?”
比爾斯低垂的肩膀微微顫抖,仿佛有千鈞重擔壓在身上一樣,他瘦小的影子在腳下隻有小小的圓圈。“寬恕我的無知和冒犯,公爵大人,原諒我。”他不安地劃着十字,眼中噙着熱淚,“我雖然是個農民的兒子。卻也深知榮譽和責任的重要,羨慕能爲上帝和領主揮灑熱血的戰士……”
我停下咀嚼的動作:“你要說什麽,侍從?”想要我賜你一柄寶劍?我當然可以滿足你的要求,但那是騎士才配擁有的權力,他們從出生就在學習如何殺人,而你學得則是割草和放羊。相信我,拿起武器的威風絕沒有被敵人取走生命的絕望漫長,人可以選擇戰鬥或者逃跑,卻無法選擇生死。
“我……”衆人的關注令他緊張地結巴,我猜一定是貴族們嘴角挂着食物殘渣的狼狽樣吓到了這個樸實的農家小子,“我,我希望能爲您戰鬥,大人,我希望能站在攻城的隊伍中,和巴塞爾的同伴們在一起,縱使戰死也不至于孤獨;當然,待在您身邊是我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是我整個家族的榮耀,但我更渴望戰鬥,大人,像個男人那樣,我已經是個男人了,不是嗎?”
有志氣的孩子,我還能說些什麽呢?“我将授予你長矛和盾牌,侍從,長劍是屬于騎士的。不過我答應你,如果在戰鬥中能繳獲敵人的佩劍,我會用那柄劍親自冊封你爲騎士。”周圍的貴族發出難以置信的驚呼,侍從們則羨慕的盯着比爾斯,懊惱自己爲何沒有進言的勇氣,“願上帝保佑你,孩子。”我寄予厚望的拍拍他的肩膀,這瘦削的棱角分明的肩膀,“答應我,要活着回來!”
“嗯!”比爾斯用力點着頭,跪在地上不停親吻我的靴尖,弄得臉上髒兮兮的全是沙子,他卻愈發激動的狂吻不止。
比爾斯的小插曲并沒有影響大家進餐的興緻,事實上,貴族們隻把它當成有助消化的邊角笑料,誰都不相信這個農民的孩子能繳獲騎士的寶劍,是啊,單薄得弱不禁風的少年要面對頂盔掼甲的成年騎士,無異于天方夜譚,“他連報上姓名的機會都沒有,我敢打賭,這孩子沒等看清對手的模樣便會身首異處,腦袋像雞脖子似的被揪掉!”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貴族高聲說道,通紅的酒糟鼻泛起惡心的油光,“像這樣——撲哧!”他手指輕輕一捏就扯碎了烤魚酥脆的頭部,“然後他沒肉的半截身子會成爲烏鴉和野狗争搶的美味,腸子和心髒被掏空,可憐的骨架爛作荒草的肥料;他媽媽得知消息後哭得死去活來卻無可奈何,暗戀的小妞不得不上了别人的床——或者現在已經上了。哦,多麽悲慘的故事啊,宰掉他的那個騎士甚至都忘了自己殺過這樣一個人……哈哈!”中年貴族故作誇張的把烤魚塞進嘴裏津津有味的啃着,惹得衆人哄然大笑。
一群不懂得尊重别人也勢必不會被人尊重的蠢貨,我慢條斯理挑出烤魚的硬刺,心裏爲比爾斯感到憤憤不平。但這又能怪誰呢?貴族天生具有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和現實地位,賤民的生死在他們眼中無關緊要,大家都覺得這麽做理所應當,連沉默不語的比爾斯也沒流露出絲毫不悅。這是中世紀,我提醒自己,經曆無數槍林彈雨和頭破血流的教訓,你仍舊堅持當初可笑的想法嗎?
“奧登。”我望向腦袋快塞進鍋裏的巴塞爾伯爵長子,他别緻的老鼠胡子沾滿粘稠的湯汁,引得幾隻蒼蠅嘤嘤嗡嗡的圍着打轉。
“是的,公爵大人,奧登願爲您效勞。”他條件反射的捋了捋自己的胡子,又把手上的髒東西抹到看不清本來顔色的衣襟邊緣,焦黃的蛀牙迫不及待的擠出嘴唇,牙縫塞着的綠色菜葉格外醒目。
簡直惡心的令人發指!我略微頓了頓調整情緒,搞不好待會能吐出昨天的午飯,“你願意爲我效勞,真的嗎?”信口開河的保證同樣有效,騎士,别小看語言破綻的殺傷,“那你願意繼續領軍攻城嗎?”
奧登的臉色瞬間慘白一片,好像凍結初秋的第一場寒霜,随即開始變換着各種不正常的顔色,“大人。”他咬着嘴唇回答,“我的劍同我的心一樣堅定,爲高貴的公爵大人效勞是巴塞爾家族的榮耀。我不是個畏敵如虎的膽小鬼,但情況誠如您所見,我的隊伍已經崩潰了,那幫殘兵敗将甯可死也不願意重上戰場,很遺憾帶來一群懦夫,大人,恐怕巴塞爾無法完成任務了……”
如果你的腦瓜比得上舌頭,我們早就攻陷羅馬的城牆了。“甯可死也不願意重上戰場,對嗎?”我淡淡的重複他的話,“橫豎都是死,難道巴塞爾人不懂得怎樣才死得其所?”要麽讓你的士兵沖鋒,要麽你獨自一人替大軍開路,附庸沒得選擇,騎士,領主的命令不容更改。
奧登明白已無從選擇,隐隐帶着哭腔答應:“巴塞爾戰士願做您手中揮斬叛逆的犀利長劍,我的大人。”
“放心,我會派騎士配合你的攻擊。”我壞壞的撫慰道。
他起身作勢要走:“那我馬上回去安排。”
“别忙,你有的是時間好好考慮如何布置。”美食當前填飽肚子才是第一要務,“我們晚上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