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比烏斯露出一副正中下懷的表情,鼻翼出油的鷹鈎鼻惡心的抖了兩下,跟個熟爛的辣椒沒啥區别,“你知道前往羅馬的路途有多兇險嗎?你又知道羅馬城中有多少居心叵測的小人嗎?你這支疲敝之師根本無法控制住局面。”他把剛蹭完鼻油的手指再次按回自己的鼻頭,“所以你需要我的幫助。”
“哦?”我将信将疑的擰着眉毛,這在他看來無疑又是個遊說見效的信号,“隻有這些嗎?”
“你還将收獲君士坦丁堡皇帝和軍團司令官的友誼。”他雙眼滿含誘惑的微微向前探着身子,“世界上沒人能拒絕如此慷慨的示好。”他笃定的點點頭來加強自己的語氣,“沒有人,我的朋友。”
他奸笑起來同老騙子艾薩克沒啥兩樣,後者也許還比他目的更純粹。“承諾就像建立在雲中的城堡,司令官大人,風一來全吹垮了。凡是兩片嘴唇一碰便能吐出來的瞎話都信不過,哪怕這個人手捧聖經戴着十字架發誓。”我也探身湊近他耳邊,兩人隻隔着一層紗的距離,“友誼和利益相比,總差那麽點事。”
維比烏斯眯着眼睛收回身子,他明白大魚不是那麽容易上鈎的道理,那不僅需要結實的漁具,還得備好餌料與足夠大的鈎子;我則沒心情同他對視,繼續低頭吃東西。第一輪的熱身結束,我們都清楚彼此的手牌,唯一需要猜測的隻有對方押底的王牌,現在該輪到下家出手了。
我嘴裏嚼着肉幹含糊不清的開口講話,一邊說還一邊往下掉渣,“你要的那幾座城市,老實說已經超過界限了,就算我答應——事實上我答應也沒用,皇帝陛下也一定不會同意,我不想給自己找麻煩。”這是最小的幾張牌,打出來先鋪鋪路。“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我的朋友,它們并非我的附庸,我的話無法決定這些城市的命運,它們的領主甚至都沒向我表示效忠!”
維比烏斯的秃頂反射着油光,他促狹的努着嘴角,意味深長的說:“我尋找的是合作者而不是談判對手,公爵大人,我們都清楚雙方想要什麽、自己有什麽,難道你真的認爲亨利陛下有實力重返羅馬?”
犀利!我的瞳孔倏忽縮緊。對這個謎一樣羅馬人的看法再次改觀。他像個花樣繁多的變臉師傅。每次随着鼓點的變奏總能換上截然不同的臉譜,但我唯有更小心的應付,“您在評論我的皇帝嗎?”我故意使用了敬語來表示隐隐的不滿,“盧森堡伯爵的叛亂頃刻即平。到時候德意志大軍卷土重來,半島上沒有能抗衡的力量,諾曼底不行、薩拉森人不行、你們羅馬人也不行!”
“這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或者說,有人不允許它發生。”維比烏斯仔細觀察着我的表情,“當然,你可以認爲我在妄自揣測,或者得到過什麽人的暗示,管他呢!不過。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每個字。”
欲擒故縱的老把戲卻依然有效。我十分不雅的把手伸到嘴裏摳着塞了肉絲的牙縫,借此給自己争取更多的思考時間,“拉文納不行,那裏太重要了。”我斬釘截鐵的講出最終答案,“同時對我具有其他意義。”
秃頂羅馬佬沒想到我這麽快就給出了結果。頗爲意外的捋着自己刮得隻剩青青胡茬的下巴。拉文納是第二張牌,它的作用是引誘對方提前打出有分量的大牌,讓局勢愈發清晰地歸入我的掌控。
“拉文納是重中之重,誠如你所說,那裏太重要了。”他抽出腰間象牙柄的匕首把浸在酒杯裏泡軟的肉幹切成豆丁大的小塊,然後優雅的捏起其中一個湊到唇邊,“在失去威尼斯以後,帝國海軍急需尋找備用港,它直航拉古薩的距離不能超過一天,否則我們的艦隊無法大規模補給正在巴爾幹作戰的軍隊。”他幹淨的下巴努動着,中和了蜂蜜酒馊味和腌肉烏澀的肉幹估計相當令人受用,“我連如此機密的訊息都透露給你,總可以表現出作爲朋友的誠意了吧?”
不過是鳄魚的眼淚,我心裏冷冷的哼着,爲自己沒能吊下對方的大牌感到有些懊惱,陋巷妓女的假呻吟都比你真誠,至少那是爲了讓客人的錢花如所願。“在我的國家,老人常常教育我們說:這世上有兩件事千萬不能去做——一個是和猶太販子做買賣,一個便是相信羅馬人的虛情假意。”我饒有興緻的盯着維比烏斯逐漸烏雲密布的臉,“可惜這兩件事我都做過了……”
羅馬佬交替着陰晴不定的表情,到最後隻是輕描淡寫的來了句:“你又跑題了,公爵大人。”
“梵蒂岡的事情我們自己便能應付。人嘛,數量多起來總會衆口難調,找出普遍認同的觀點就好。”我猝一發力,直接将硬邦邦的肉幹從中扯斷,“若是達不成統一意見,我有辦法幫他們認清現實。”
“強硬的手腕,這是威權者基本的素質之一。”維比烏斯笑眯眯地把我遞過去的半截肉幹泡在酒裏,“但那是有有效範圍的,即使凱撒也沒法保證高盧的每個部落首領都能永遠忠誠于自己。一旦奈梅亨軍隊離開羅馬,暫時隐忍爪牙包藏禍心的宵小又會跳出來作亂——這是循環往複的死結,貴國的幾位陛下多半時間和精力都浪費在疲于奔命上,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直到熬幹心血。”
“所以能?”我感興趣的追問。
“所以我們得合作。”
“我得提醒你,朋友,合作也是一種利用關系,無非更光明正大些罷了。”說吧,你想利用我,别裝出一副震驚和難以理解的樣子,“這麽說吧,你之所以願意合作,是因爲我們聯手才能做成事情,離開了誰,彌補荊棘的道路都走不通。你說得對,來了又走的征服是永無止境的疲于奔命,羅馬必須控制在奈梅亨手中,否則我的付出巨大損失的進軍便毫無意義,但我如何保證你會真心對我?難道沒留什麽後手?”
“擔心我趁你離開搞小動作?那我爲什麽不直接取得羅馬,反而頂着大太陽在這裏浪費時間?”維比烏斯的聲音提高了兩度,看上去像隻拔嗓子打鳴的秃毛公雞,這種行爲并不代表占理,隻能說明他的心虛。
“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說到你心裏去了對嗎?我冷觑着他的沉默,仿佛在欣賞引頸就戮的獵物,“你的要求我可以全盤答應,這些港口即使宣示效忠我也沒實力完全控制。你說得對,皇帝陛下再沒機會南下羅馬了,一切很快都要有個結果,未來在國内,不在這裏。”我将尚未嚼爛的肉幹囫囵咽下,喉結的吞咽發出很大動靜,“梵蒂岡是開啓未來的鑰匙,築城的第一塊基石,它擺的正不正,直接決定城堡的朝向。”
“從佛羅倫薩到羅馬,已經是我們的了。”維比烏斯鄭重其事的坐直身子,“現在屬于您了。”
“聽好這個重要的交換條件。”我把手攏成喇叭湊到他耳邊,清晰又堅定地款款說道,“新選教皇僅拉攏梵蒂岡内部的當權者遠遠不夠,我需要有分量的聲音震懾不同政見者,讓他們乖乖合作……”
“君士坦丁堡大主教?”看來他的腦門沒有白秃,立刻明白問題的關鍵,“此事關系重大,我必須向皇帝陛下彙報,等待君士坦丁堡的指示。”他似乎有些抱歉的搖着頭,“我隻是個駐軍司令……”
“也許從今以後就不是了,想想這個決定能爲你的皇帝帶來什麽——面向亞得裏亞海的幾乎所有重要港口!你還用在乎拉古薩的保加爾人嗎?甚至忘恩負義的威尼斯都得考慮自己的後路。軍團司令?呵呵,這将是你最後一次被人稱作‘司令官大人’。”我稍稍欠身,“司令官大人?”
他做賊似得回頭望着守在不遠處的騎兵,靈活的舌頭不停舔舐幹澀的嘴唇,“這太冒險了!”我知道自己成功了,“我會被負責傳令的太監革職,然後投進君士坦丁堡暗無天日的地牢裏與蟑螂作伴,任吃慣了人肉的老鼠把自己活活咬死!”他激烈的反應恰恰說明内心難以抑制的欲望正幫我摧垮這個可憐羅馬人僅存的理智防線,放棄吧,朋友,你堅持不了多久了,“太冒險了……”
多年經曆告訴我們,人在舉棋不定時并非真的猶豫,就像總愛打電話征詢意見的朋友,他們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隻是在尋找那個幫自己堅定選擇的聲音,哪怕前面有九十九個人反對,第一百個人的贊同将一樣起到決定性作用。他們等的不是意見,是要讓選擇心安理得,給自己一個能後悔的退路。
“你可以!”我把添滿的酒杯塞到他手裏,目不轉睛的盯住那雙找不準焦距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