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如何?”我看着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羅洛把一整袋水灌進喉嚨,然後意猶未盡的撸起袖子擦了擦挂着水珠的嘴角。
“有一支敵軍堵在前面二十裏外的山谷。”羅洛心有餘悸的拍着腦門,像是要把不美好的記憶全部删除,“我從沒見過那樣的軍隊,大人,那是一支真正的軍隊,整齊、嚴肅,千萬人如同一人,就是您親自操練的奈梅亨新衛軍……”說到這他小心地觀察我的臉色,看沒什麽變化才繼續說,“就是新衛軍恐怕也很難與其匹敵,在兩側的山窪我甚至發現部署了薩拉森人才有的弓騎兵。”
“弓騎兵?”我回想着當年雷焦卡拉布裏亞戰役時遇到的那支強大的異教軍隊,頭巾下包裹的是隐忍的頑強和深不可溯的神秘,“敵人沒有打旗嗎?從旗幟上可以判斷他們的身份嗎?”
“那面旗幟我不認識,但能肯定絕不是法蘭克貴族使用的,難道是薩拉森人?”他支支吾吾的說出自己的判斷,又立刻否決,“不,不可能,他們有些人長得絕不是薩拉森人的樣子,我見過異教徒,兩者差别很大。”
“難道是……”一個名字突然浮現在腦海中,他們在意大利的存在既強勢又邊緣,但誰也不敢忽視,米蘭出發的前夜,理查公爵不止一次提到要我小心這群人,“對方的旗幟是什麽樣的?”
“一面很特别的鷹旗,鋪天蓋地都是這種顔色猩紅的旗幟。”羅洛比劃着雄鷹标志的大小形容道。
“是羅馬人。”那些閑不住的希臘混蛋,我心裏咒罵着。“是羅馬人在半島南部的駐軍,他們想趁亂摘桃子。”
“羅馬人?”羅洛對聽到的名字感到意外,“躲在盾牌後面像個烏龜似的軟蛋嗎?他們的士兵毫無榮耀可言。”
羅馬帝國崩潰以後,特别是西羅馬被入侵的蠻族肢解消滅成爲散在曆史中的滾滾塵煙後。有關這個古老帝國的榮耀與繁華便分崩離析。廢墟上建立起的蠻族國家更多依靠部落時代武士的勇敢和人海戰術取勝,他們崇拜強大的個人力量和裝備精良武技高超的騎士,而羅馬人嚴密的方陣以及進退有序的軍團遭到自信心爆棚的蠻族武士的嘲笑,“躲在盾牌後面像個烏龜似的軟蛋”是主流對羅馬人的貶低。可驕傲的法蘭克貴族忘了,殘存半壁的帝國面對潮水般湧來的東方蠻族依舊屹立不倒,即使是偉大的查理曼大帝和奧托大帝都未能在同東羅馬人的戰鬥中占到絲毫便宜。
羅洛輕敵的态度令我不禁微微搖頭,一個農民出身的小侍從都如此輕視東羅馬人的軍隊,其他自小養尊處優的貴族騎士隻能更目空一切,“必須提高警惕,千萬不可輕敵。”我一本正經的下命令,雖然他們幾個很不理解公爵大人爲什麽突然認真起來,但了解我脾氣的人都知道。一旦使用這種語氣。就說明我準備嚴肅對待了。“把斥候撒開偵查,防止敵人趁機偷襲我們的側翼。”
“遵命!”幾個傳令兵奔馳的馬蹄聲漸行漸遠,羅洛的臉上也找不到剛開始時的緊張。看來羅馬人在法蘭克人心中的确不怎麽禁打。可怕的意識,我對大家的過分輕敵感到擔心。敵人無論從素質還是數量上,貌似都暫時占據上風,真不知道這幫沖鋒陣型也排不好的騎士哪來的自信。
“羅馬人爲什麽會出現在這裏?博洛尼亞和佛羅倫薩之間的山區,這并不是他們平時的勢力範圍,難道羅馬已經落入其手?”我憂心忡忡的揣測着,在與萊昂納多的情報系統失去聯系後,我隻能通過派出的斥候了解實時軍情,完全無法掌握其他地區局勢的發展,活脫脫變成“睜眼瞎”。
不放心的我再次對排兵布陣進行調整,戰鬥力最強的騎士擺在整個隊伍的一線,稍弱些的投誠叛軍安置在騎士身後狹長的谷地,幾乎打不了硬仗的各城邦仆從軍分列幾個方陣依次排開,抗打擊力強的巴塞爾人一拆爲二構成我們的側翼,最後由奈梅亨直屬騎士壓陣保護辎重和俘虜。“除非羅馬人長了翅膀越過崇山峻嶺飛到我們後方,否則他們也會在進攻中付出一定的代價。”我明白自己必須手握底牌的道理,真正的談判開始前,雙方肯定得過過招,對彼此的實力加深了解。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天上的雲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谷地的微風簌簌拂動樹葉發出悅耳的沙沙聲,感受到大戰來臨前緊張氣氛的戰馬肌肉緊繃的等待許久,終于熬不住缰繩痛苦的束縛,昂起脖子像擺脫主人的控制。我随手把頭盔往腦門推了推,凝在頭皮的虛汗立刻凝成水珠,順着額頭直淌進脖領,“還真是沉得住氣啊……”我輕輕撫摸坐騎的鬃毛來安撫它躁動不安的情緒,手心傳來滾燙的炙熱。
“斥候還沒回來嗎?再派幾騎過去找找,都熱化蒸發了不成?”我有點急躁的喊着,話音未落便有三四名騎兵沖出隊伍,迅速消失在山路的轉彎處,旁邊扛着長矛的比爾斯盯着突然生氣的大人不知所措。
一個大腹便便的騎士将長矛丢給侍從,粗暴的扯開領口透氣,大聲發着牢騷:“要我說咱們與其在這傻等,還不如直接沖過去幹掉他們了事,羅馬人在山谷中一樣伸展不開兵力,上帝保佑的話,咱們沒準能殺他們個措手不及!”說話的好像是來自漢諾威的某位男爵,他套着的鎖甲似乎不怎麽合身,勒得肚子一節一節像根灌冒了的香腸,簡單粗暴的智商同他那鄉下口音一樣白癡。
我冷冷的斜了他一眼,沒心情開口解釋自己的想法,這種自以爲是的傻瓜見得多了,就不再大驚小怪——騎士包打天下?在用紀律和組織約束的嚴謹軍團面前不過是渣,因爲羅馬人是既熟悉又陌生的對手,所以我必須謹慎。
“傳令兵回來了!”不知哪個眼尖的高叫着,果然有兩騎相伴繞出叢林,慌張的模樣甚是狼狽。
我在侍從的簇擁下迎上去,比爾斯幫忙拽住跑在前面的馬缰,讓衆人等得望眼欲穿的傳令兵急忙彙報:“有一支騎兵往這邊來了,大概五六十人左右,連人帶馬都包裹着铠甲,飛奔起來地動山搖,太可怕了!”
“連人帶馬都包着铠甲?可能是羅馬人的聖甲騎兵,不過人數也太少了,不像是來偷襲的。”我捏着下巴嘀咕道,“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可放松警惕,傳令全軍做好戰鬥準備,敵人一露頭馬上讓弓箭手射住陣角,防止狡猾的羅馬人耍弄什麽陰謀詭計;羅洛,你帶人去後面,注意别讓對手抄了退路。”得到命令的衆人紛紛回到各自崗位,陣中登時響起一片刀出鞘箭上弦的響動,騎士們端起長矛全神貫注的準備就緒。
等待,我最讨厭等待,這會苦熬你的心智和耐心,時間好像故意作對似的無限被拉長,然後不斷用挑逗神經的蛛絲馬迹調戲等待者的心理底線,你越焦急,結果往往來的越遲,壓在胸口的“石頭”就越沉重,讓人慢慢呼吸困難,緊張到瀕臨崩潰。時間是摧垮僞裝的秘密武器,我舔着略微發幹的嘴唇,思維跳脫到某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死角,整個人有種靈魂出竅的幻覺……
“大人……大人!大人!”這是誰的聲音?我迷迷糊糊的撐開一條眼縫,意識還停留在天靈蓋之上飄揚,怎麽也拽不回軀殼,“公爵大人,您醒醒,大人!上帝啊,您這是怎麽了?”呼喚的聲音似乎換了,但我依舊想不起在何處聽過,難道是夢魇?我試着動動手指,才發現根本指揮不了哪怕最細小的神經。
“嘩!”耳廓傳來清晰的轟鳴,靈魂通電似的瞬間回歸正位,我猛地驚醒,各種感官重新運轉,臉上挂滿濕漉漉仍在滴答的水珠,“剛才誰拿水潑我了?”沾濕的襯衫緊貼胸口,仿佛附着于肌膚的第二層皮,軟黏黏的很難受。
“是我……大人,但我隻是想叫醒您,絕無僭越的意思。”羅洛怯怯的舉手回答,“羅馬人到了,正在那邊等您,他們要見這裏的最高指揮官,爲首的似乎是個騎士,他挂着貴族才能夠配有的寶劍。”
我沒好氣的白他一眼,指着自己狼狽的模樣嚷嚷:“你就準備讓我這樣去見羅馬人的騎士?還不快去拿條毛巾來!”
機靈的比爾斯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條幹淨的方巾,這舉動令我驚訝之餘頗爲賞識,剛來伺候不久的他也不知道從哪打聽到我不同于其他貴族的“潔癖”,如果不是有人提點,那隻能說明這孩子足夠聰明,是塊可以悉心雕琢的好料。
我贊賞的沖巴塞爾少年點點頭,後者不好意思的紅了臉,羅洛則略顯尴尬的接過方巾,自己多年的多年忠心服務讓個小孩子比下去,或多或少都會感到難堪。“大人。”他扶了扶腰間的騎士劍,好像它可以給自己帶來力量,“現在出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