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的複雜程度已經超出我的想象,這座看起來不起眼且布滿碎石的小山丘好像一個轉動的魔方,無時無刻不在變換着自己的角度和模樣,一片惹人憐愛的翠綠草坪、幾簇低矮的小灌木叢、裸露風化的岩石被卷起微茫的沙塵,敵人依托地形優勢節節抵抗,向上仰攻的騎士不得不循着山勢割裂自己的陣型,彼此失去相互的照應與配合各自爲戰,造成你來我往犬牙差互的拉鋸場面。
我們選擇的這條路在牧羊人踩出的小路盡頭徹底斷了,棋盤一樣平整的山頂常年經受陽光的曝曬和暴雨的蹂躏,不太适合生長鮮嫩多汁的牧草,事實上那裏除了攀附碎岩的幹燥苔藓之外一無所有,頑皮又善爬高的山羊也許會喜歡咀嚼這種沒什麽油水的植被,但既能産奶又能出毛的綿羊就不那麽好伺候了,嬌滴滴的它們更習慣不費力的啃食鮮草,所以聰明的牧羊人隻走到這裏便不再向上。
我匆匆瞥了眼倒在綠意環抱間的屍體,他們不分敵我的交結着,有幾個還缺胳膊少腿,惡心的碎肉和髒器挂在灌木枯黃的枝條上,活像入冬城堡廚房風幹的香腸,不過它散發出那種讓人昏厥的味道打破了我的聯想,太陽從當空的最高點不情願的下落,這場仗打了大半天,鐵打的身子也支撐不住。
“這是上帝在指引我們看清戰争的罪惡。”我突然沒由來的說道,“殺人與被殺。進攻與抵抗,總逃不出你死我活的宿命,同領主間過家家似的私鬥想比,國戰的可怖往往難以言表,隻能靠戰争之人的親身經曆。”
“大人,這難道不是上帝對我們的考驗嗎?我們可是在爲了正義而戰!”侍衛扭頭看着我,義正言辭的回答。
“沒錯,正義。上帝彰示的正義必将行于世間,你我都是實現上帝意志的棋子,虔誠和順從是唯一救贖的方式。”我不以爲然的聳聳肩,輕觸唇齒蹦出有關正義的字眼,但轉過去繼續專心領路的侍衛沒聽見我接下來的喃喃自語,他也永遠不可能聽到,“正義不過是騙子兜售的廉價噱頭,就像猶太販子總把自己倒賣的破爛玩意吹噓的天花亂墜一樣,某些人交易的是商品和信用。有些人卻買賣生命和尊嚴,大家各取所需而已。兩相比較之下,猶太販子顯得更爲純粹。至少他們總有貨真價實的商品用來抵價。而道貌岸然的領主和教士有什麽?隻有欺騙,赤裸裸的空手套白狼。”
若遠似近的喊殺聲時不時透過空氣收進耳廓,提醒正在感概世道的我身處何地、欲爲何事,侍衛小心的揀選路徑,盡量避開尚在戰鬥的人群,他專注于完成自己保護領主的職責。而我卻憂心忡忡的害怕無法捉住遠遁的教皇,他是決定此戰成功與否的關鍵所在——始終聯系不上盧卡領着的巴塞爾人,如果他們按照計劃從弱側包抄上來,饒是教皇自有天佑,他也插翅難飛!
“你得加快速度了。侍從。”我手搭涼棚觀察着上方仍在激烈進行的搏殺,略顯焦急的說道。
“就在前面了……等等。大人,有我們的人過來。”侍從收着缰繩讓戰馬停下,幾名騎士随即旋風般圍到我身邊。
“公爵大人,可算找到您了,我們都要急瘋了!”爲首的騎士看上去很眼熟,也許在奈梅亨的某次宴會上見過,但他并不屬于我的直屬騎士,應該是弗裏斯蘭被吞并後轉封的當地騎士。
“你們來得正好,攻上山頭了嗎?”我一邊沖他們依次點頭示意,一邊急不可耐的追問,“戰事怎麽樣了?”
爲首的弗裏斯蘭騎士招招手吩咐衆人各自站位,保護我去到安全的地方,“隻在正面陣地啃上塊硬骨頭,那幫死硬分子全是忠心耿耿的征募兵,不知道讓什麽魔鬼蠱惑了,打起仗來餓狼死的不要命;咱們的騎士沖到半山腰的陣地時差不多大半失去馬匹改爲徒步作戰,數量上又處于劣勢,以至于剛開始很是吃了些苦頭——敵人的征募兵幾乎以一己之力扭轉友軍潰敗的頹勢,要不是羅洛帶人包抄他們失去屏蔽的後方,我們恐怕不可能把戰線進一步推到接近頂端的小山包……”
我不待他把話說完,立即粗魯的打斷道:“按約定埋伏在另一側的巴塞爾人呢,難道他們沒有參戰嗎?”
“巴塞爾人?那群褲子都穿不上的泥腿子?”騎士似乎對曾經在科利科城下拯救過自己的山民依然不屑一顧,“至少在奉命出來尋找您之前,我連他們的影子都沒看到,一幫該受詛咒的膽小鬼!”
“該死!”我緊咬牙關憤恨的擠出這個單詞,驚得騎士們面面相觑,“話不多說,騎士,你還能找來幾個人?”
“隻有我們五個,公爵大人,其他人都在打仗,我們的戰線拉得太散了。”來自弗裏斯蘭的騎士無奈的攤開手,“即使算上留在原地看守裝備的侍從,也不過十幾個人,您需要多少?”
眼見機會逐漸流失,我決定必須行動了,“當務之急兩件事,第一,把你的披肩借我……”說着,我上手狠狠地撕下對方圍在肩頭的暗紅色披肩,摸起來質地好像還不錯,我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中把它胡亂團了團丢到侍衛的懷裏,“去找個什麽杆子将它展開,這是提前約定好的夾擊信号,給我站在最顯眼的位置使勁搖晃,直到你看見第一個巴塞爾人出現在視野中爲止,明白嗎侍從?”
他趕忙點點頭,剛邁開步子要走卻猶豫着問道:“可我的職責是保護您的安全啊,大人,我不能離開……”
“難道一個小小的侍從竟敢懷疑堂堂騎士的勇敢和忠誠嗎?”我怒目圓睜的沖他發火,後者眼神閃爍的尋思片刻,抱着紅布撒腿跑遠,我把視線收回來盯着待命的幾個騎士,他們或多或少感覺到自己即将承擔的使命有多麽重要,“現在輪到你們了,我最信賴的戰士,是時候讓整個歐洲都崇拜奈梅亨騎士的英武了。”我故意停頓一下觀察他們聳然嚴肅的表情,“有人挾持了教皇霓下妄圖不軌,作爲上帝之劍和維護基督世界公平正義的崇高力量,跟我出發,奈梅亨騎士!”
“爲了上帝!”騎士們激昂的拔劍指天,歡呼雀躍的追随我而去。
關于追擊方向的選擇我純粹遵循自己的下意識的判斷——奈梅亨騎兵把半個山圍得水洩不通,連隻蒼蠅都甭想飛出來,更何況惜命的西爾維斯特二世肯定得帶足護衛,他那一大幫子人俟一路面絕對會招緻重點打擊,教皇霓下沒那麽傻,也沒有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地方的覺悟,所以山陰暫時未受攻擊的方向成了他唯一的選擇,按照斥候的戰前偵查,山丘的東北方有條通往渡口的小路——那裏将是我們雙方彼此碰面和給整個千裏奔襲的故事畫上休止符的地點。
眼睛的痛楚不知不覺好了,連疲憊不堪的筋骨都似乎重新充滿電量,當你集中精力于另一件事情的時候,這點身體找的小麻煩不足爲道。勝利女神挑逗着把誘人的果實剝幹淨擺在咫尺之遙的位置,你隻需微微探身張嘴咬下去這麽簡單,但令人困擾的問題是,你不知道這果實的核有多大、多硬,萬一貪吃崩壞了牙口,勝利女神便會嘲笑你唇破齒裂的狼狽模樣,狠心的拿走果實,最終落得一無所獲的滑稽下場。
想到這,我不禁發自靈魂深處的哆嗦兩下,整個人瞬間清醒了,好像剛嚼過兩片勁爽透頂的薄荷糖,從頭到腳過電般酥酥的麻着。我看了看跟随自己的這五個人,他們眼中除了對信念的執着和狂熱再找不到任何雜質,信仰造就了這樣意志鋼鐵的戰士,卻同樣留下難以彌補的缺憾——上帝賜予每個人最好的禮物即是大腦,如果你習慣人雲亦雲的盲從,那豈不辜負造物的垂愛?對于想奴役你的人來說,奴役的至高境界是讓可憐的木偶自以爲選擇了自己的命運,而且這選擇正好與“上帝的正義”和“大衆的訴求”不謀而合,于是接下來的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他将無形的病毒植入你的大腦,潛移默化的利用你、摧毀你,可笑的是,你竟還把這混蛋玩意稱作“信念”與“公知”,知道被人賣了還幫着數錢的滋味嗎?聽到那刺耳的點鈔聲了嗎?
“讓我們去創造亘古不朽的傳奇吧!”我将含有病毒的膠囊掰碎溶進溫水,微笑着遞到每個人嘴邊,“你們能夠獲得可以想見的無上榮光以及德蔭子孫的千秋偉業,後來的敬仰者都會這樣說:‘看啊,這些拯救了信仰的偉大戰士!’”
“上帝保佑奈梅亨!”騎士們慷慨激昂的怒吼着。
“不,上帝保佑你們!”我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