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城已經進行了整整五天,如果不是每天晚飯時都會喝一杯由侍從小心保存的葡萄酒,我甚至都不記得日子到底過了多久,看着太陽千篇一律的東升西落,天空從洗心的湛藍變換成壓抑的深黑,人的心情也跟着麻木起來。
這五天奈梅亨唯一爲圍城做的工作,恐怕就是派出人手在城堡靠近河流的那側挖了一道深深的塹壕,用來切斷城中的水源,雖說效果可能不很明顯,但多少會造成飲水的緊張,逼得他們自亂陣腳。跟泥土沾邊的下賤工作騎士老爺們當然不會親力親爲,揮舞保衛上帝神聖寶劍的高貴雙手怎能被農民們才幹的活計玷污?出力的隻能是老爺們的侍從,在被貴族相中之前,他們就是那幫世世代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跟自己窮苦的父母兄弟過着吃了上頓沒下頓的爛日子,挖土刨坑算什麽?
發覺奈梅亨小動作的斯佩耶爾人剛開始還出兵阻攔,堅決保衛自己的生命線,可惜城中騎士數量不多,普通士兵吆喝着殺出去定睛一看對方全是高大威武的騎士,登時吓得屁滾尿流,轉筋的腿肚子哪還有沖鋒的力氣?你來我往幾個回合敵人狼狽的丢下十幾具屍體,灰溜溜的逃回城中裝烏龜閉門不出,無奈的躲在牆垛後面看着壕溝一天天變寬變長,最終截斷了整條地下水線。
“公爵大人,咱們還要這麽幹耗多久啊,騎士們早就等得不耐煩了。都嚷嚷着要攻城。”沃爾,黑森騎士的首領,按捺不住自己火燎燎的性子。聲如洪鍾的大聲問道,脾氣跟公牛有的一拼。
我把搭在腦門上的濕毛巾遞給旁邊的侍從,慵懶的抻着胳膊,悶熱的天氣瞬間蒸發了寶貴的水分,侍從把變得溫熱的毛巾在涼水裏重新投洗幹淨,我迫不及待的把它打開鋪在臉上,享受濕潤的氣息鑽進每個毛孔的舒服感覺。這種燥人的時候,總是分外想念冷氣全開的空調間和結着冰碴的雪糕。
“你着急,敵人隻會比你更着急。想想看,上千人擠在這麽個豬圈似的石頭牆裏吃喝拉撒,光空氣就得臭成什麽樣?你能在這種地方待五天麽?十天呢?相信我,決戰之日用不了多久便會到來。或者斯佩耶爾人頂不住壓力自己乖乖地跑出來投降。毋庸置疑,從城門關上的那一刻,上帝就抛棄了他們。”我俏皮的沖沃爾騎士眨着眼睛,将臉上的濕毛巾翻了個面,“攻城?談何容易,讓你的騎士搭人梯上去嗎?你也知道這次出征咱們的隊伍裏全是騎兵,沒有任何工程師和步兵,光靠蠻力和寶劍是推不倒石頭城牆的。那種愚蠢的行爲隻會讓你們成爲弓箭手的活靶子!”
沃爾騎士沮喪的撇撇嘴,我把一條濕毛巾放到他手裏。寬慰的強調着:“放心,最多再有三天一定有結果,你看,城中的水源已經被切斷了,太陽會幫助咱們的,饑餓和幹渴,再堅強的戰士也頂扛不住它們的聯手攻擊。”
目送高大的黑森騎士帶着似懂非懂的困惑走遠,我吩咐侍從将漢斯招呼過來,這小子代替我負責前線圍城部隊的分配與調動,天天忙得見不着人影,好在他足夠用心和富有激情,給點小官當當保管樂得屁颠屁颠,典型的毛驢子性格,喂根胡蘿蔔就鉚勁跑路,虛榮心極易滿足。
“大人,您叫我?”漢斯潇灑的從馬背上跳下來,帶起一陣塵土,說實話,這些年他幹的踏實,曾經那個滿口跑火車的吹牛侍從已經逐漸成熟,變得穩重有擔當,一個不鹹不淡的騎士頭銜确實對不起他的辛苦付出。想到這,我望向漢斯的眼神不由得溫柔許多,指指身邊的坐席示意他趕緊歇會。
“圍城這麽久,騎士們的士氣怎麽樣,倦怠了不少?”我把酒杯往他面前推了推,随口問道。
漢斯似乎很意外我問出這樣的話,挑眉毛愣了半晌,公爵的帳篷距離前線不過幾百步,探探腦袋準保瞅個一清二楚,但是既然大人說到這,自己必須老實回答,“有些怨言,都是針對悶熱的天氣和糟糕的夥食,尚在合理的範圍内,大家還是對攻陷城堡充滿信心的。”他用手背胡亂抹了把額頭的汗珠,眼角餘光羨慕的落在侍從腳邊的那桶涼水上,“城外的塹壕挖斷了敵人的水脈,想必破城指日可待。”
“我剛用這個借口勸走了黑森的犟驢,他代表了大多數騎士的想法。”我注意到漢斯的目光,把一條新洗淨的毛巾遞給他,後者誠惶誠恐的接過,握在手裏不敢亂動,“恐怕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上千人的飲水量何其巨大,光靠存水敵人也應該快見底了,可是看起來他們好像絲毫不慌,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我判斷城中一定還有備用水源,或者很深的窨井在勉力維持,短時間不會因爲引水告罄而爆發内亂。”
“如果那樣的話……”漢斯眯起眼睛盯着帳篷門外似乎飄浮在氤氲熱浪中的城堡,用極小極小的聲音念叨,“隻有看羅洛他們了……”
7月24日,聖瑪利亞瑪達肋納節後第二天的晚上,睡夢中的我被侍從輕輕推醒,迷迷糊糊間隻感覺有人附在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直到自己機械的往身上穿戴铠甲時才把支離破碎的單詞串聯成具象的信息——那邊發信号來了!
“發信号!你們能确定嗎?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突然暴走似的連續發問讓跪在地上正專心緻志系靴子皮繩的侍從吓了一跳,懵糊的忘記該回答些什麽,“說話啊,情況是怎樣的?”
掀簾進來的漢斯幫他解了圍,跟我時間太短的侍從還沒适應公爵大人思想跳脫的習慣,“就剛剛,不到半漏沙的時間,我們确認過,是自己人發的信号。”他蹲下來把侍從沒系緊的皮繩綁上活扣,“我派人悄悄叫醒了咱們的騎士,沒有驚動駐防在營地左翼的漢諾威人和兩軍中間的黑森人,這種行動需要保密,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做的好!”我贊許的點點頭,漢斯的想法很周到,通知太多的人細節難以掌控,行動中萬一弄出聲音讓敵人提前發現,所作的努力便前功盡棄的,也會威脅到城中卧底的安全,“還是要知會友軍,畢竟咱們的後續行動需要他們的支持,隻讓人通知沃爾騎士和漢諾威的庫賽奇男爵知道便好,他們自然心中有數。”
從分兵劫掠開始羅洛就不在我身邊,大家都以爲他被委派了重要任務領兵出去了,也便習以爲常,其實他和幾個操着當地口音的侍從化裝成難民,随着人潮混進城堡卧底,這也是我之所以對破城胸有成足的原因。
爲了盡可能的減少漏洞和分散敵人的注意,奈梅亨的三百名騎士化整爲零,以五人爲單位悄無聲息的出發,在夜色的掩護下摸到護城河邊埋伏,靜靜地等待第二次信号,羅洛他們受我的影響太嚴重,也喜歡趁着淩晨前人睡眠最深時行動,況且圍城已經七天,敵人緊繃的神經總有松弦,這時候發難正好打他個措手不及。
月亮不知何時沒入叢林背後,天地間陷入無盡的黑暗,連悉悉索索的蟲鳴鳥叫都沒有了,地平線仿佛吞噬萬物的黑洞,咬緊天幕的邊緣貪婪的咀嚼,晨曦女神遺在凡間的眼淚無聲的墜落。我脊背發涼的打了個冷戰,吹掉懸在鼻尖的露珠,頂住腦海深處款款襲來的疲倦,瞪圓眼睛盯着城堡的動靜。
後半夜的城牆上依舊燈火通明,不過快要燃盡的火把無人更換,光亮漸漸弱下來,幾個站崗的士兵倚着長矛打瞌睡,下巴一磕一磕的點着胸脯,估計睡得正香;探出鋒利矛尖的蠍子弩上趴着兩個包着頭巾的工兵,呼噜打得震天價響,無意識垂着的胳膊在發射的扳機邊晃晃悠悠,稍挪一點就能觸發機樞。“感謝上帝,不用呆在太陽底下再曬七天了。”我吸了吸凍僵的鼻子心裏想道。
突然,城牆的角落閃出一簇火光,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十分顯眼,隻見它忽明忽滅的發出三長兩短的信号,然後像鬼魅的出現一樣倏忽消失,這正是約定好的接應信号!“是羅洛!”漢斯壓抑的聲音中滿含興奮,那是說不清楚的戰士對鮮血的渴望,同樣看到信号的騎士們也發出鎖環碰撞輕微的響動,奈梅亨扮演着一位耐心的獵戶,穩重的與爪牙獠然的猛獸對峙,靜靜等待對方因困倦和大意露出破綻,而這種稍縱即逝的弱點,恰恰是決定生死的命門,誰都隻有一次機會!我頭也不回的攥緊手中的釘頭錘,這玩意比長劍短用着順手還不反光:“告訴大家準備……”
時間仿佛靜止了,慢得像是逐幀放映的膠片電影,畫面中城堡的陰影緩緩拉長似乎永無盡頭。手心裏的汗滑溜溜的讓我差點握不住武器,隻得又換到左手,屏住呼吸生怕弄出一點動靜從而錯過某個細節;漢斯弓起身子,将後背繃成待發的弦,雙腿無意識的顫抖着——他比我還要緊張。
就在我懸成一線的神經接近臨界的刹那,城門機栓咬合的關節令人牙根發酸的鏽鈍作響,沉重的鐵栅門一點點離開地面,被砍斷繩索的吊橋猛地墜下,微微開啓的縫隙透出搖擺不定的光亮,一個看不清容貌的黑影探出腦袋,使勁将手中的火把丢出來!
“上!”話音剛落,漢斯第一次沖出去,等不及城門打開便縮着身子鑽進去,其他奈梅亨騎士跟在他後面,一個接一個魚貫而入,遠遠地飄來守衛者驚醒的吼叫,可惜爲時已晚……(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