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确各自任務的科勒幾個人紛紛離開準備去了,房間裏隻剩下我和靠着窗邊閉目養神的萊昂納多兩人,随着太陽的緩慢上升一天中最溫暖的時段悄悄降臨,外面的景物瞬間變得色彩缤紛。羅洛把攏成一束的厚幔布窗簾放下一半,遮住從玻璃窗中透進的灼灼熱浪,屋子背光的角落立刻暗下來,萊昂納多深深地吸了口氣,轉過臉面對我,佝偻的身影籠罩在刺目的陽光裏。
“我不懂用兵打仗,那是高貴的領主老爺和英武的騎士們精通的事情,但卻明白此戰事關生死,還望大人小心謹慎,願上帝保佑奈梅亨。”他老邁沙啞的喉嚨裏娓娓道來自己的想法,虔誠的在胸前劃着十字,“不過在擊敗了洛林人之後,奈梅亨的兵鋒将指向何處?我需要一個答案。”
“指向何處?”我回味萊昂納多的問話,沉吟着沒有回答,他是想提醒自己什麽呢?是沒有露出狐狸尾巴的敵人,還是旗開得勝後的功高震主?如此過了半晌,直到羅洛捧着新烘培的面包和裝在精制銀壺裏的葡萄酒推門進來,我才回過神,組織下語言說道,“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擊破,這是如今最穩妥的戰術,等到打敗了洛林人,漢諾威的援軍也應該到了,正好一齊攻擊法蘭克尼亞和盧森堡的叛軍,然後繼續前進解救被軟禁的士瓦本公爵,徹底平定這場該死的叛亂。”
萊昂納多淡淡一笑,從椅子上站起來慢慢的走到桌子邊上坐下。新烤面包散發出誘人的香味,酥脆的表皮泛着金黃,像是在招呼人們快來享用。他從盤中拿起一塊面包,精心的扯成小塊泡在葡萄酒裏,蘸飽酸甜的汁液塞進嘴巴,惬意的享受着哼出了聲,弄得我的肚子也跟着咕咕叫。“沒活在我的時代當個廣告達人還真是白瞎了你的演技。”我一面暗自腹诽着,一面對另一塊面包發起攻勢,話說生活好了。吃得自然也随着水漲船高,當年旺财老婆拿手的黑豆糊糊,現在已經見不到了。
“我說的是這場戰争背後掩藏的真相。您看清楚了嗎?”萊昂納多儒雅的拈着方巾擦拭胡須上沾染的紅酒,歲數增長愈發的矯情上了,總是在舉手投舉間展現出某種與這個黑暗頹廢的時代格格不入的超然氣質,總讓我懷疑他才是那個先知先覺的穿越者。而自己隻是城堡陰暗角落裏長大的怪胎。
“背後的真相?”我反複咀嚼着這幾個簡單的詞彙。皺起的眉頭足以拴住一匹性子最暴躁的烈馬,說到底,自以爲盡在掌握的我被他的提問弄慌了,是啊,背後的真相是什麽,我不知道。
萊昂納多淺淺的笑着,像是早就猜到了我的反應,臉上那種“來。讓我慢慢告訴你”的欠揍表情别提多讨厭了,這家夥總是玩些深層次的道道。雖然出發點都是爲了主子好,恨不得剖開自己的腦仁給我看,卻反倒讓人感覺他是在炫耀博知諷刺對方的無能,“揠苗助長、适得其反”,他的教育方式令我腦海中經常蹦出這兩個成語,萊昂納多太心急了,似乎在趕着什麽。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皇帝陛下休妻的原因是找到了新的靠山,一個能讓他的皇位和江山更爲穩固的親家,自登基以來帝國内部的幾個公國越來越有分崩離析的迹象,作爲一位皇帝,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攥緊自己的帝國。”萊昂納多把擦拭過的方巾仔細的折好,放在觸手可及的地方,然後說道,“這場戰争是他重新确立權威的開始,通過天南地北的大混戰,幹掉反對者,消耗眼中釘,最後坐收漁翁之利,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還能真正意義上的消滅公國政治,當一把實實在在的皇帝,而不是像他的幾位前任那樣,殚精竭慮壯大自己的實力,絞盡腦汁平衡各國的利益。”
“可笑的是他把奈梅亨當做手中的槍,卻沒想到這杆槍竟有自己的想法,也許他早發現奈梅亨的不可控卻無可奈何,因爲我們是他保住皇位的唯一選擇,當陛下發動戰争的敕令下達,也意味着将一柄合理合法的令箭交到我手中,這場戰争的結果便不會按照他預設的劇情發展,奈梅亨有自己的劇本。”我自信的點着頭,好像在對自己說過的話加以肯定,事實上,萊昂納多剛剛的陳述隻要是個智商正常的人都可以想見。
“有一點您沒想過嗎?”萊昂納多緊接着追問道,“這場戰争并不僅僅是表面上看起來的那麽簡單,它既是偶然也是環環相扣的必然,亨利陛下雖是絕對的主角,但另一個人也不是可有可無的配角,甚至他的角色更加重要,這所有的一些都在那個人的掌握之中,我承認,到現在才發現自己有些輕敵了……”
順着他的話往下挖,一個老成學者的形象猛地闖進腦海,我驚訝的長大了嘴巴,失聲喊了出來:“是那個梵蒂岡的老頭子!”
“沒錯,就是那個繼位不久的教皇霓下,奧托陛下的‘良師益友’,慫恿血氣方剛的皇帝幹出不少驚世駭俗的荒唐事,他向來以輔佐君士坦丁大帝的西爾維斯特一世自诩,潛藏的野心駭人聽聞,書呆子的胃口可比我們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大。”萊昂納多不意外我這麽快就猜到幕後的推手,把剩下的半截面包放回餐盤,突然提高了說話的聲調,“這場戰争,其實是皇帝陛下和教皇霓下的角力,是至高皇權和普世教權的決戰!而您則需要思考,把僅有的資本押到哪個盤口才能獲取最大的收益!”
“決戰?”與其說是萊昂納多剖析的真相震驚了自己,倒不如說是他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怒吼吓到了我,這種慷慨激昂的調調從中學入團宣誓以後再沒遇到過了,沒想到一個中世紀的糟老頭子竟振聾發聩的喊出“至高皇權”和“普世教權”這兩個怎麽聽怎麽像政治考試大綱裏的專業詞彙,不簡單!
“孰是孰非,還希望您能把握清楚,梵蒂岡還是羅馬,每個選擇背後都是不同的答案。”萊昂納多此刻循循善誘的模樣好似一位兜售廉價商品的推銷員,就差舉着“貨比三家、童叟無欺”的旗幡了,搞不好會吓壞小朋友的。
“教權還是皇權?”我重複着這個問題,腦海中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後世電影中見到過關于對黑暗教廷和宗教裁判所的種種罪惡的展示。
這個旨在鎮壓一切反教會、反封建的異端,以及有異端思想或同情異端之人的審判庭,最早是教皇英諾森三世爲鎮壓法國南部阿爾比派異端,而設立的教會偵察和審判機構,霍諾裏烏斯三世繼任教皇後,通令各國教會建立宗教裁判所,格列高利九世又重申前令,于是宗教裁判所在各國普遍成立。這個令後人談之色變的裁判所一般設在修道院内,所有審訊都是秘密進行,“爲了能最大限度的發掘罪惡”,教廷制訂的審訊條例極其簡單——罪犯、惡棍乃至兒童,皆可作見證人,隻要有兩人作證,控告便能成立,一經被控,絕難幸免;證人如果撤回證詞,就按異端同謀犯處理,被告如不認罪,可用刑;被告不僅要自己認罪,還須檢舉同案犯和異端嫌疑犯;被告認罪之後,如果翻案,按異端處理等等,沒收異端财産而獲得利益,是世俗政權積極支持宗教裁判所的原因之一,從而造成大量的濫肆搜捕、冤假錯案,株連擴大的惡果。在宗教裁判所五百多年的曆史中,總是伴随着血腥和肮髒不得示人的醜惡兇殘,不僅被至高無上的教廷用來鎮壓異端,也用來迫害反對宗教權威的人民和進步人士,甚至一些不服管教的達官顯貴,幾乎是用數不清的累累白骨撐起了整部厚厚的犯罪卷宗,而其中火刑是最爲大家談之色變的恐怖存在,大名鼎鼎的伽利略也不得不在熊熊火焰的淫威之下委曲求全。
此時此刻有一個改變曆史的機會擺在面前,使得我可以阻止一幕幕家破人亡、民不聊生慘劇的發生,制服張狂跋扈愈演愈烈的洪水猛獸,讓那些道貌岸然披着宗教外衣的神棍規規矩矩的去做他們應該做的事情,而不是像史書中記載的那樣投機鑽營、竊國稱霸,利用人們對上帝虔誠的信仰攫取權力,“想必耶稣知道當年自己辛苦傳道竟換來後世如此多的蠹蟲碩鼠,肯定氣得吐血半升!既然教門不幸,那就由我來清理門戶,上帝讓我重生的意義也許正在于此!”在心裏暗自想着,我默默地下定決心。
“主說:‘基督的歸基督,凱撒的歸凱撒’,可惜在這世間,終究還是要靠拳頭硬說話的。”我全然不顧萊昂納多投來驚異的目光繼續說下去,“要想不朽,就必須拒絕做任何人的玩偶,無論是皇帝還是教皇,都不能再擺布我,這場仗,我是爲自己打的,也是爲追随着自己的你們打的,如果我真的是上帝選中的那個‘埃涅阿斯’,那就保佑我成爲塵世的主宰!”
萊昂納多的雙眼漸漸閃亮起來,老圮的肌骨似乎又重新充滿年輕的活力,這可能也是他對我的期待,“既然您拿定主意,那就放手去幹,也好讓辛苦追随千年的‘埃尼德斯’們不負所望!”(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