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暖暖的從牆上大開的窗戶中間恣肆的照射進來,烘得每個人就跟懷裏揣着個小暖壺似的。萊昂納多半眯着眼睛,用雙手拄着拐杖托住自己的下巴,盯着正在地圖前上蹿下跳的我,默不作聲的等待。
“這挨千刀的繪圖者,有沒有點繪畫功底,簡直是坑爹!”我狠狠地拍了下桌子,震得放在上面的酒杯灑出不少漿液,對于那個能把瑞典外海的哥得蘭島比例畫的跟一條橫在波羅的海裏的大胖頭魚的蹩腳畫師無話可說,就算你不明白比例尺大小也不至于塗抹的這麽離譜?那裝飾在地圖邊角的混亂花紋和無厘頭的怪獸形象是幾個意思?合着公爵大人的羊皮紙不花錢,由你信手在上面塗鴉是?怪獸頭像醜陋不說,還占了差不多拳頭大小的地方,空出來我能把半個俄羅斯加進去,“都說過不要在地圖邊角畫這些勞什子玩意,真是屢教不敢……”
老家夥打了個哈欠,準備繼續聽領主大人磨叨,我卻忙忙活活的到處找筆,想要憑借自己的記憶做一些局部的修改,羅洛很有眼力價的幫忙把筆遞過來,用手鋪展開地圖等我添筆。“看看永遠正确的公爵大人我是怎樣經天緯地的才幹!”說着,我卷起袖子在地圖上揮毫潑墨,在原圖的基礎上勾勒出相對正确的海岸線輪廓,“這才是真正的波蘭海岸,還有這,怎麽丹麥人的半島長得像根胡蘿蔔?”
萊昂納多把拐杖靠在桌邊,輕輕地咳嗽兩聲,随手從口袋裏掏出制作考究的絲綢手帕擦了擦嘴角的髒東西——也就隻有他這樣家财萬貫,用現在話說福布斯财富榜排名靠前的有錢人才會矯情的用價值堪比黃金的東方絲綢做手帕揩鼻涕,一般像我們這樣的窮領主得到小塊絲綢都恨不得找人縫在胸口當補子,挺胸擡頭的秀出去彰顯自己非凡的品味,風雅果然不是誰都能玩得起的——然後慢悠悠的将手帕折疊整齊塞回去,問我說:“大人,您準備響應陛下這次的征召令嗎?”
我正咬着筆杆努力回憶俄羅斯被白雪覆蓋的海岸線是什麽樣子,擰着眉毛樂此不疲的玩着你畫我猜的遊戲,雖然隻是無聊的自娛自樂,頭也不擡的回答:“當然要積極響應,這是以皇帝名義傳示諸國的戰争動員令,身爲陛下的封臣必須盡到自己的義務。雖說今年的征召期大大超限,但隻要能滿載而歸戰利品和奴隸,戰士們自然不會有異議,渴望榮耀的熱血絕不會停止沸騰,這是武士的宿命。話說回來,咱們哪年的征召沒有超限?值此非常時期,當非常對待。”
老家夥點點頭,搓着手好像在揉擠上面顯眼的老年斑,他隻有在這種時候會讓人覺得是個步入暮年的老人,而在示之以人的公共場合,他更像一台馬達強勁的機器,似乎有永遠也用不完的能量。“在您看來,這次戰争動員能有多少領主響應?”萊昂納多頑皮的歪着頭問我(老不害臊的賣萌)。
“這次不僅僅是戰争動員那麽簡單。”我左右端詳着自己的傑作,滿意的咧開嘴笑了,“也是陛下利用冠冕堂皇的機會檢驗自己政令傳達的效果和貴族們人心向背的程度,扒拉扒拉站隊的情況。你要知道,私底下許多人質疑陛下繼承皇位合法性,他們甯可讓士瓦本老公爵不成器的兒子上位,也不願意一個比自己精明一百倍的皇帝像先皇一樣天天琢磨着收回他們手裏的權力。這些人像一條條守着自己骨頭的惡狗,内鬥起來都敢玩命;或者說,權力之于他們,比命還重要。”
“您是說皇帝陛下是在……您教過我這個詞的……投石問路?”萊昂納多敲着腦袋想了半天才找到合适的詞彙,說出口之後就像得了小紅花的孩子一樣開心。在求索新鮮事物這方面,老家夥始終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和行動力,隻要是從我這裏聽到的新思想新詞彙,必然強迫性的逼自己領會主旨,然後做到舉一反三融會貫通,所以說,無論什麽時代,和聰明人說話永遠是最簡單舒心的。
“沒錯,投石問路!凡是找借口不出兵的貴族從此便都上了陛下的黑名單,那個狡猾的毒蛇一定會想着法的敲打他們,讓貴族們明白誰才是現在整個帝國的主人,家養的獵狗不聽話,必須好好餓它兩天。”我吩咐羅洛把經過修改的地圖拿下去找人重新謄畫,在他抱着羊皮紙卷走出去之後才像個掰扯八卦的老娘們似的壓低聲音說道,“可是陛下忘了,他作爲巴伐利亞公爵的時候,沒少幹同先皇政令陽奉陰違的事情,要論起玩分裂搞陰謀,陛下絕對算得上行家裏手。記住這句話,烏鴉落在豬身上——隻看見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喝了口酒,我繼續說:“所以咱們必須出兵,而且要展現出奈梅亨對新君的絕對忠誠,讓斤斤計較的陛下挑不出任何理來,他正愁沒有機會削弱卧榻之側日益壯大的我們,可不能讓這條毒蛇陰謀得逞;奈梅亨成爲公國将我們推上風口浪尖,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奈梅亨公爵是怎樣從巅峰跌落谷底的,隻要陛下找到機會振臂一呼,落井下石的活計自然有許多人跳着腳去做,如此關頭,行事必須慎之又慎。”我用手指在桌面混亂的敲打着,好像這樣能讓自己心裏的思路捋順似的,“奈梅亨商會入駐其他領地要低調行事,遇到阻力千萬不能用奈梅亨的名義來壓制别人,實在不行這項工作暫時停下,等我從波蘭回來,咱們再商量解決的辦法,反正現在的錢還有富餘……”說到這,我停下來心虛的盯着萊昂納多那張喜怒不形于色的臉,希望他能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老家夥沉吟半天才不緊不慢回答:“新址肇基百廢待興,花錢的地方很多,我雖說長袖善舞,但也不過勉力維持,這次出征又将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後續陣亡戰士安置工作還要投入更多,更别提您宏大的運河工程……”萊昂納多收住話音,擡起頭沖着我攤開雙手,像是在說“怎麽樣?我這幾個成語用的還不錯?”
我扶着桌邊站起來,抻抻長時間沉溺安逸生活有些微微發胖的胳膊,想着怎麽把它塞進現在略顯箍身的鎖子甲,對剛走進房間的羅洛命令道:“派出傳令兵去各個領地,讓大家收拾收拾武器铠甲,準備跟着我去波蘭翻江倒海!”
萊昂納多拿起拐杖,敲敲自己掩在袍子下的膝蓋,一個侍從敲敲門進來,緊張的瞅了我一眼,然後附在老家夥耳邊說了些什麽,萊昂納多擺擺手讓他出去,轉過頭對我說:“即使在五天内集結奈梅亨的所有貴族騎士和他們的士兵,整理好随軍的辎重糧草,也不能保證全軍按期到達指定地點。剛才我的人過來彙報,去往其他公國的傳令兵比咱們要早三天出發,陛下這分明是在故意刁難你。”
雖然我驚訝于萊昂納多情報組織的高效,卻更惱火他這種自成網絡獨立在公國體系之外的小團夥,作爲一個領導者應該學會适度放權,但是并不代表自己的下屬可以淩駕在主人之上!強壓住心中的怒火,我盡量讓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沒有變化,心平氣和的跟他解釋:“我已經想好了,不會按照既定的地點進行集結,現在奈梅亨是公國,雖然有履行封建義務的職責,卻也有獨自行動的權力。我會給陛下寫一封信,說明此次奈梅亨的作戰意圖,隻要取得同他一樣的戰略成果,相信陛下也挑不出什麽理來,總而言之,咱們行事的标準就是和而不同——抱着膀子嘻嘻哈哈,回過頭來還是自己的一套。”
“和而不同……”萊昂納多琢磨着字裏行間的意思許久,才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這樣既能避免奈梅亨因爲沒有按期集結而受到處罰,避開了亨利皇帝利用這個機會讓我們充當敢死隊借刀殺人的危險;又能獨立的完成作戰任務,用勝利堵住陛下的嘴巴,也許他們會在波蘭人和匈牙利人的聯合攻擊之下吃場敗仗也說不定,咱們用不用聯絡那邊的間諜給陛下的部隊摻點沙子?”
我輕蔑的一笑:“不用那麽幹,相信我,那個草包也就在玩弄權術上有點天賦,論起行軍打仗,我能輕松甩他十條街。在波西米亞山區用貴族騎士和匈牙利人的輕裝馬弓手周旋,早晚被殺得屁滾尿流,我想最熟悉匈牙利人作戰方式的卡林西亞公爵也不會提點陛下注意,那老小子早憋着壞想要狠狠地從亨利皇帝身上撕點肉下來,這兩個人從一開始就不對付,身份轉換了照樣如此。”
“這不正是您等待的時機嗎?”萊昂納多心領神會的沖我擠擠眼睛,好像同流合污的猥瑣流氓。
“悶聲才能發大财。”我勾起嘴角得意的笑笑,“咱們退居幕後,看着那些等不及和輸不起的小醜們使勁蹦跶,他們打得越歡,咱們就笑得越甜,陛下會漸漸把奈梅亨的事情忘到腦後,就算他想重新提起來,也手忙腳亂的抽不出時間。等到他們鬥得兩敗俱傷,帝國也變成風雨飄搖中破敗航行的舊船,你說大家會選擇換一個船長把窟窿重新補好呢,還是跳進水裏自己逃命?”
“您是個壞人。”萊昂納多拄着拐杖站起來,蹒跚的走出房間去安排準備糧草辎重事宜了。
我凝視着他關上門離開,一個人愣在那裏半天,自言自語的念叨:“這一切才剛剛起步,不要讓我如此早的就學了朱元璋,你也不要做功高震主心懷不軌的胡惟庸,讓我們君君臣臣,好好地走完這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