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下遊整整搜索了一天一夜,才終于找到了入海口灘塗上昏迷不醒的公牛,他的臉色鐵青,看起來像是嗆了不少水,渾身上下硬得像木頭一樣,不過氣息尚存,還有搶救的希望;相比之下其他人就沒有那麽幸運了,在河口處沖擊形成不大的灘塗上,到處都是溺水而亡的奈梅亨士兵,偶爾會在他們的屍體之間發現肢體被絆住來不及脫身的烏德勒支人,幾個浮在水面上随着潮水起起伏伏的屍體已經被泡得腫脹變形,腹部詭異的隆起,身體柔軟的地方甚至還能發現海獸撕咬過的痕迹,被海水蕩滌幹淨的白花花肉絲漂來漂去,使整個場景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戰後我們不得不後撤十幾裏,尋找了一塊靠近大路易于防守的高地重新布置營寨,裏裏外外豎起很多鹿角蒺藜,陸陸續續收攏的殘兵敗将也聚集了不少,但是臨時抓來充壯丁的農民卻趁機逃走了許多,周圍農莊的居民因爲戰争基本上不是急匆匆躲進了城裏,就是拖家帶口的逃難去了,所以很難再通過同樣的方式獲得兵員上的補充。種種窘境讓我們從理論上講已經很難攻克烏德勒支了,現在全部的希望隻能寄托在弗蘭德的海上援軍趕在第三方勢力介入把事情弄的更複雜之前及時到來,一鼓作氣結束這場倒黴的戰争。
在随後的兩天裏烏德勒支并沒有發動什麽像樣的攻擊,他們不過是派出一部分步兵在距離我們不遠的地方針鋒相對的紮下營寨,每日不間斷的派出斥候或者小股士兵騷擾,在樹林的掩護下躲躲閃閃的窺測我們的虛實。爲了防止敵人發現真相,我命令在營地裏豎起更多眼花缭亂的旗幟,如果找不到制作旗子的布料,就用死屍身上的麻布衣服代替,混雜在花花綠綠的其他旗子中間;每天的巡邏在人數和次數上都進行了加強,所有能動的士兵反反複複的在營地裏走動,造成我們仍舊有不少可戰之士的假象,再加上壘鍋造飯的時候整整多搭了一倍以上的爐竈,一到做飯時間營地裏便到處升起煙柱,這些虛虛實實的小聰明多少騙過了敵人的偵查,他們并沒有輕舉妄動。
第三天的傍晚,公牛終于從昏睡中醒來,他在這幾天滴水未進,隻有羅洛硬掰開嘴巴給他灌了點菜湯。公牛的整個臉頰完全陷下來,像是縮水了的蘋果,蠟黃的顔色完全看不出往日健康的光澤,他身上并沒有什麽緻命的傷痕,隻不過肺裏嗆水過多,再加上驚吓過度和幾天下來體力的消耗,多少有些營養不良,在沒有像樣醫生的情況下完全憑借自己強悍的體質硬頂着捱過來。得到消息走進營帳,剛掀開簾子,就看到公牛沖我疲憊的微笑,滿含着沒有能夠完成任務的歉意,那種感覺讓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你沒事就好。”我強忍住要湧出來的眼淚,拍拍公牛的肩膀,親手将還冒着熱氣的滿滿一碗糊糊粥遞過去,寬慰着他道,“你安心養體力,現在的情況還在咱們的控制之中,雖然沒有一戰之力,但仍有自保的實力。”
公牛急切的挺起身子像是要說些什麽,我擺擺手把他摁回床上,将糊糊粥重新放到他手中:“現在就是‘靜坐戰’,敵不犯我我不犯人,正是咬勁的時候,如果你真想幫忙的話,就快些回複體力,順便祈禱上帝讓弗蘭德的艦隊早點到來,烏德勒支已經是強弩之末,比咱們強不了多少,況且還有那麽大的城市要防守,兵力和精力上必然捉襟見肘,隻要再加把力,最終的勝利一定屬于我們。”公牛不再争辯什麽,我的話他一向奉若真理,既然伯爵大人保證了勝利,那就不必擔心,他确實餓壞了,肚子裏空落落的沒東西,捧起飯碗賣力的扒拉起來。
深夜睡去的我被忽然的一陣聲響吵醒了,急忙披着衣服起身問帳篷外面:“出了什麽事?”外面的人沒想到我已經起來,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過了一會羅洛才拿着一個制作考究用漆封口的信劄掀簾而入。
“這是斥候剛剛送來的情報,同他接頭的萊昂納多大人的内線說是十萬火急的事情,必須您親自拆閱,是關于弗蘭德援軍的。”說着,羅洛把寫在小塊奈梅亨紙上的信劄交到我手上。
希望不是壞消息。我在心裏下意識的這樣安慰自己,慢慢打開了字條,鑒于我的識字能力有限,所以信件寫得很簡單,上面的單詞我都能認得,不假思索的就在腦海裏釋義出了這封言簡意赅字條的含義——弗蘭德軍海上遇襲,全軍覆沒。
很好,果然是難得的好消息!知道真相的我眼前一黑,頹然的往後傾倒,一不小心坐在地上,幾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臉上的表情估計比吃了蒼蠅還難看,新說怪不得援軍苦等不來,烏德勒支人那麽有信心的發動偷襲,而且完全不擔心會遭到背後攻擊,原來早就笃定我們是一支孤軍!
“萊昂納多大人還帶來了口信。”羅洛壓低聲音走到我邊上,附耳說道,“我們的行軍路線和作戰計劃都被人出賣給了敵人,種種迹象表明諾曼底和弗裏斯蘭都早有準備,隻不過我們這一路加快了行軍速度,突然的從天而降打亂了烏德勒支的陣腳,而弗蘭德的艦隊卻稀裏糊塗的葬身汪洋,灰飛煙滅了。”
說來很奇怪,聽到這個消息我竟然沒有激動的跳腳大罵,反而瞬間冷靜下來,思路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和明确。洩漏消息的人是誰?他的目的是什麽?這些已經都不重要了,此時此刻是進還是退才是要思考的關鍵,我在進行着艱難的取舍,敵我兩敗俱傷,都隻差臨門一腳,心裏多少還殘存一絲希望,誰也不想功敗垂成。
打定主意,我感覺自信重新回到身體裏,自己打不赢跑路的機會還是有的,要不你以爲我爲什麽選擇在大陸旁邊紮營而且專門囑咐侍從調養好所剩不多的幾匹戰馬?既然事已至此,索性放手一搏,弗裏斯蘭傷了元氣,早晚是奈梅亨盤裏的肉,煮熟的鴨子是不可能重新長出翅膀飛跑的。
“聯系最近的内線,就說我必須馬上見到萊昂納多,他們有自己的渠道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他。”既然已經睡不着,我自己披挂着铠甲神采奕奕的吩咐羅洛,“晚上營地的火把再多加一倍,淩晨的時候把軍隊偷偷拉出去,天亮後再大搖大擺的從大路上回來,希望這招能夠瞞天過海,讓敵人誤以爲咱們又增加了援軍,混淆他們的判斷力,至少在我想出攻城的好辦法之前不敢輕舉妄動。”小時候《三國演義》裏董卓進長安玩弄的小把戲被我照搬過來,唬一唬沒看過四大名著的外國人。
萊昂納多的情報網絡果然四通八達而且行動高效,相比之下确實值得剛剛起步要作中世紀情報頭子的科勒好好學習。消息發出後的第二天夜裏,萊昂納多便風塵仆仆地出現在我面前,許久不見,老家夥臉上的皺紋更加密布,像是爬滿了褶皺的老樹皮,看來這段時間奈梅亨的大小瑣事沒少讓他勞心費力。
“我帶來了也許是您正需要的,會制造投石機的工匠和通過渠道緊急調運來的木料,還有一百名經驗豐富當然要價也很高的薩克森雇傭兵。”萊昂納多取下圍在額頭的披巾,露出斑駁花白的頭發,不客氣的在我面前坐下,自顧自的拿起桌子上的酒壺倒水喝,“弗蘭德的援軍完蛋了,說起來我們應該感謝弗裏斯蘭人的幫忙。”
“爲什麽要感謝他們?難道讓我們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我有點惱火他這種隻說一半話自以爲是的樣子,語氣上有些不自在。
老江湖當然聽得出來我自覺被嘲弄的隐隐憤怒,于是放下杯子不緊不慢的給我解釋:“當然是感謝他們提前行動,爲我們省去了親自動手的麻煩,沾染上很難不留痕迹的鮮血。請恕我直言,弗蘭德伯爵的長子死掉,您的兒子将自動升格爲弗蘭德伯爵第三順位的繼承人,當然,如果您能抓緊時間同瑟琳娜夫人爲我們制造出一個兒子的話,弗蘭德的那些外姓親族根本不在話下,金币和空頭支票再加上大棒足以讓他們保持沉默,對奈梅亨的繼承權沒有異議。”
原來他想到的是這一層,提前就開始爲奈梅亨的未來謀劃布局,迎娶弗蘭德公主爲此,聯姻下洛林公爵也爲此,伏筆留白都是爲了一個目的,老謀深算的令人不寒而栗。“這些都是急不得的事情。”一提到要孩子我就一個頭兩個大,瑟琳娜公主那種中世紀小太妹的私生活實在是……我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深究下去,趕忙岔開話題,“還是先想想怎麽度過眼前的這個難關,一百名薩克森雇傭兵不過是杯水車薪,至多能鼓舞一下頹廢的士氣,但要徹底征服烏德勒支無異于癡人說夢。”
萊昂納多笑笑,又擺出一副先人之算的欠揍表情對我聳聳肩說道:“這不就是大人您找我來的目的嗎?隻要是您想到可行的主意,我都會負責将其變爲現實,老萊昂納多的本事就在于此。”
弄了半天還要自己傷腦筋,我翻了個白眼,搶過他拎在手裏的酒壺給自己慢慢的斟了一杯,郁悶的仰頭灌起來,老家夥則饒有興緻的看着我發飙,用手指敲擊着桌面,像是在助興的敲打節拍。
“不管怎麽說,讓工匠們先把投石機的部件組裝好,确保随時可以調用。”我擦擦嘴角上的酒漿,突然不懷好意的沖着萊昂納多伸出手,“不管怎樣,烏德勒支的城防地圖總搞得到手?我明早就要好好研究研究它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