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們開門見山,教會的學舌鹦鹉飛走了,您還有足夠的時間考慮給我答複,也許沒有,誰知道呢?”萊萬男爵撇了撇嘴,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我能明顯的感覺到身後的萊昂納多和自己都下意識的吞了口吐沫,唯一的區别是,他掩飾的很好,而我弄出的聲音出奇的響亮,實在太丢人了。
“陛下在兩個月前發布了一道敕令,當然,就像往常一樣,是由陛下和教皇霓下共同署名的文件。在帕維亞召開的宗教會議上,根據皇帝的倡議決定歸還用于别的目的的教會地産,使得主教管區和修道院能夠完成他們的任務,更好的協助帝國官員管理政務。”萊萬男爵從懷裏取出一份蓋有皇室和教廷印章的文書,漂亮的印花羊皮紙上陛下潇灑的簽名和教皇溫文爾雅中規中矩的書法形成鮮明對比,就像兩個人迥然相異的個性,一個侵略如火,永遠精力充沛;一個笑裏藏刀,黑暗中幹些龌龊的勾當。
“很抱歉我并沒有看到過這份文件,可能傳遞消息的信差在路上耽擱了,山高路遠,說不上哪裏會發生什麽難以預料的狀況,所以對于帕維亞宗教會議的内容我還一無所知。”看着滿紙用标準的書寫體字母抄寫工工整整的文件,我摸着額頭傷了腦筋,可恨的是每個字母我都認識,但是它們排列組合在一起就成了高等數學一樣難以參透的天書,明擺着欺負我不識字,“奈梅亨并沒有教會的地産,而且我們的教區主教身在亞琛,您更應該将這份文件傳遞給他,先給我看的意思讓人很難理解。”
萊萬男爵毫不驚訝我會做出這樣的回答,在确認我已經仔細的閱讀文件之後将羊皮紙小心翼翼的折起來塞回衣服裏,慢悠悠的說道:“這份命令于誰有利相信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陛下爲了保證帝國對教廷的控制和在意大利的權益,自從把霓下扶上梵蒂岡的寶座之後,一直緻力于加強教皇國的統治,逐步提高主教對各自負責教區的控制力,甚至不惜将皇帝宮廷設在羅馬來震懾那些蠢蠢欲動的敵對勢力,但上帝行走在人間的代表卻不希望做一隻被養在金絲籠裏面的鴿子,幻想着天高任鳥飛的自由自在。”
萊昂納多在後面輕輕的踢了下椅子,動作幅度小的讓我差點沒感覺到,問題到了敏感的地方,他在提醒我不要跟着對方的思路,在不了解教廷開出的籌碼之前輕易做出承諾。現在的奈梅亨雖然受到鬥争雙方的重視,但也不過是高級的棋子罷了,在權力的鋼絲繩上玩雜耍,畢竟不是一件舉重若輕的容易事,稍有不慎便會墜入漩渦,萬劫不複,無論是誰,都有能夠輕易掐死小小奈梅亨伯爵領的實力。
看到我表情淡定的沒有反應,身爲談判老手的萊萬男爵依舊不慌不忙,擠眉弄眼的喝了口被他推到一邊的葡萄酒潤了潤嗓子,皺着眉頭開口說道:“也許是在意大利呆的時間太久,被那些教會釀造的優質葡萄酒慣壞了嘴巴,現在反倒對地産的貨色不屑一顧了。要知道以前就算在皇帝的宮廷裏,葡萄酒也不是我們這個級别随随便便就能喝到的,小酒館的劣質麥芽酒曾經填滿了每一個買醉騎士臃腫的肚腩,麻醉着每一根渴望刺激的神經。”
“恐怕您的口感依舊沒什麽長進,這是弗蘭德伯爵送給我的上等陳釀,波爾多酒莊壓箱底的好貨色。”我調笑着把萊萬男爵的酒杯填滿,醇紅色的酒漿就像柔順的絲帶,“您再仔細的品一品,絕對正宗的口味,比意大利的更加綿軟,回味無窮。”
“意大利的溫柔鄉确實足夠綿軟纏人,許多騎士到了那裏抵不住燈紅酒綠的誘惑,紛紛和當地的貴族勾結起來沆瀣一氣,失去了繼續進取的意志,面對市民們無事生非的叛亂和騷動也不肯出全力賣命,對于幕後黑手的煽動更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派去鎮壓各地叛亂的任務基本上都落到了雇傭軍的身上。”萊萬男爵無奈的聳了聳肩,表情像吞吃了隻蒼蠅一樣難受,“那些野蠻的諾曼人和匈牙利人您也是了解的,打起仗來雖然悍勇不要命,但是卻毫無紀律性可言,桀骜不馴的多次打亂了陛下原定的部署擅自行動,隻有明晃晃的金币和女人白花花的大腿才能換取他們的忠心。每當攻克一座城市,他們便會不顧皇帝禁令,成群結隊的鑽進大街小巷洗劫财物,強暴女性,這些屢禁不止的暴行也在一定程度上造成意大利城市公民對帝國占領的排斥,他們甯可回到被自己親手趕走的東羅馬‘劊子手’皇帝的統治之下,也不願意繼續沐浴德意志強大的榮光。”
“愚蠢至極,不是麽?”我明白意大利對于帝國意義,不僅僅是法統上的名正言順,也是維持帝國統治穩固的重要稅源地,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的領土,“沒有強大的德意志站在他們身後,面對西西裏咄咄逼人的穆斯林和塔蘭托的東羅馬軍隊,那些連長矛都握不住的懦弱民兵,恐怕一個回合都堅持不下來。”
“如果意大利能有一個像您這麽睿智的貴族,他們也不至于無數次的被征服者踩在腳下蹂躏呻吟,可惜那群人不過是躲在城堡陰暗的密室裏玩弄陰謀詭計的短視者,搖擺不定的遊走于各個勢力之間,自以爲左右逢源,其實是在走上一條不歸之路。”萊萬男爵似乎很痛恨兩面三刀的騎牆派,他曾經追随兩任皇帝三次征讨在意大利煽動叛亂的克雷森蒂公爵,在綿延無期的征戰中失去了自己的父親和朋友,人生經曆灰暗無比,所以他總是将自己受過傷的額頭掩藏在厚厚的頭發裏面,遮蓋住大半張陰沉的臉。
“您把我搞糊塗了,男爵。”我裝作迷糊的樣子揉了揉腦門,愁眉苦臉的對他說,“或者是波爾多葡萄酒後勁太大,将意大利修道院釀造的清淡玩意比了下去,讓您忘記了要跟我交涉的主要内容,開始絮絮叨叨的說些題外話?您不會是自己的奶奶帶大的,未老先衰?哈哈,開個玩笑!”
萊萬男爵附和着我蹩腳的笑話,臉上的褶子揉成了一朵開敗的花,表情很慫的聳着眉毛回答:“和聰明人說話就是這麽的輕松,我們都知道這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就像您虛情假意的在奧多西斯主教面前扮演小醜一樣,足夠的精湛和謙卑,麥穗飽滿,卻明白要垂頭面向大地。奈梅亨能有今天的一切,與皇帝陛下刻意的提攜和照顧是分不開的,請恕我冒昧,如果不是陛下的賞識,您現在也許仍舊是徘徊在死亡邊緣的普通騎士,有一塊養家糊口的小采邑,爲自己的主子賣命,出入槍林彈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倒在敵人的屠刀之下,帶着對人生的眷戀卑微頹然的逝去……”
“住口,您知道這麽說很失禮嗎,我要求與您決鬥來捍衛封君的尊嚴!”公牛猛地一拍桌子,風風火火的站了起來,怒目圓睜的指着萊萬男爵大喊,那架勢像要把他囫囵個生吞活剝了一樣。
“脾氣暴躁的騎士,稍安勿躁,我并沒有看不起您封君的意思,隻不過從朋友的角度給予善意的提醒。意大利是一片讓人泥足深陷的沼澤,而寄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教廷則是凍僵的毒蛇,在仁慈寬厚的懷抱裏醒來之後,第一件事情便是沖着曾經給自己溫暖的胸膛狠狠地咬上一口,忘恩負義的貪婪。”
“此話怎講?”我歪着頭追問,覺得這事越來越好玩了,萊萬男爵竟然如此直言不諱的批評教皇,隻能說明在羅馬的權力鬥争變得更加激烈,曾經攜手共進的兩位至尊,現在竟然明裏暗裏的開始搞起對抗來了。
萊萬男爵用右手觸了觸眉毛向公牛表示歉意,後者氣呼呼的别過頭,男爵站起身來環視着周圍的每一個人,似乎在确認自己接下來的話會不會被洩露出去,造成意料之外的波動。他掃過最後一個人的臉,雙手撐着桌子,壓低聲音對我說:“陛下在施政理念上和霓下産生了些許的不和,本來很小的矛盾卻被教廷内部别有用心的好事者利用大做文章,慫恿教皇霓下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
科勒往邊上靠了靠,閃到角落打量了一下隐藏在暗處的夜莺,擺擺手讓他離開,因爲接下來談話的内容不适合讓下屬聽見,很難保證他們不會洩密。
“據可靠消息,巴伐利亞公爵‘争吵者’亨利的使者秘密谒見了教皇,雙方達成了某些默契,同時被拉進來的還有控制着帝國連接意大利重要交通線的卡林西亞公爵,牆頭草法蘭克尼亞公爵,波西米亞的大公等等地方實權人物。他們還和巴黎的羅貝爾國王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和勾結,陰謀發動叛亂。”萊萬男爵知道自己所說事關重大,所以一字一頓說得很清晰,以不容辯駁的口氣剝奪我們選擇站隊的機會。
“現在皇帝陛下身在羅馬,爲了挫敗他們的陰謀,保持帝國内部的穩定和團結,不得不采取非常手段。亨利公爵家族三代人一直偏執的想要謀取皇位,每個在位的皇帝都同他們進行了艱苦卓絕的鬥争,現在瘸腿的‘争吵者’身殘志堅,仍舊幻想着有朝一日黃袍加身。”男爵挑起眉毛盯着我陰晴不定的臉,像是在催促我早早做出抉擇,“亨利和羅貝爾交易的籌碼就是洛林,這片法蘭西人世代做夢都想得到的土地,隻要控制了這裏,不僅僅在地緣上有了對德意志的進攻優勢,在法理上也避免了卡佩王朝被加洛林王朝複辟的可能,所以陛下需要在敵人之間楔入一顆釘子,而您正是陛下信任的人選。”
“剛剛安定的帝國又要爆發内戰嗎?”此前一直默不作聲的萊昂納多忽然插話問道,“敵人不過被暫時打敗,正潛伏着爪牙準備反撲,這個時候帝國自己卻先亂了起來,意大利戰火即将重燃。”
萊萬男爵以爲老頭子不過是個貼身的學者,就像其他領主身邊都擁有一名重金聘請參謀政務的老學究一樣,所以對于萊昂納多突然的問話有些驚訝,不過在觀察了衆人尤其是我的反應之後,大略搞清楚了他的身份,于是認真的用更低的聲音回答道:“非常時期非常手段,隻要奈梅亨伯爵能夠保證自己以及同盟者士瓦本站在陛下的身後,那麽獲得的回報将不僅僅是領地金銀等看得到的東西,被肢解的謀反者,也許不再适合參與大公爵的聯席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