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梅亨到亞琛的崎岖小路颠簸不堪,即使放慢了前進速度我的後腰仍舊難以承受一股一股鑽心的疼痛,常常走不了多遠就要停下歇息,否則我很懷疑自己的腰在某一天會突然斷掉,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看着兩邊不時出現讓人心曠神怡的湖泊沼澤,我卻無心玩賞,一直心神不甯的在思考着萦繞在腦海裏很久的問題,皇帝陛下當初爲什麽要把我安置在這個地方,并且在周圍鄰居都不友好的情況下愣是塞進我這樣一個新晉的伯爵,然後每個人都象征性的過來恭維順帶打探情況之後便回去磨刀霍霍,弗裏斯蘭伯爵、下洛林公爵、包括遙遙可望的弗蘭德斯伯爵,都一面憂心忡忡的注視着奈梅亨伯爵領的發展,一面虎視眈眈的觊觎着每一個能夠讓自己占到便宜的機會,我就像一條被丢進鳕魚群裏的鲶魚,攪動着均勢中維持平靜的低地諸國暗潮湧動殺機漸起。
“也許是受了我的啓發,要耍些手段來完成先祖未竟的事業,沒想到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棋子的命運,到底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啊。”經過了一系列殘酷的戰争之後,我忽然覺得自己的靈魂層次無形中又升高了一個段位,看問題更加通透深邃了,學生時代那些能讓我糾結輾轉的煩心事現在無非過眼雲煙,可能這就是戰争對一個人成長的磨練,它讓男孩變成男人,卻讓男人變成魔鬼。
在我離開的時候,盡自己所能的周密安排了搶救計劃,無可奈何的是囊中羞澀,隻能竭盡全力的壓縮開支,恨不得一枚銀币掰成八瓣花,後悔當初一些大動作的草率。消息靈通的老騙子艾薩克估計早早就打聽到我的情況,精明如他絕對不會傻到在這個時候自投羅網傾家蕩産的表忠心,派人送回來一部分銀币然後扯了一個很爛的借口躲得遠遠的,生怕被我敲骨吸髓的盤剝幹淨,要多遠有多遠的跑到卡林西亞去做馬匹生意了。
樹倒猢狲散,可是我這棵大樹根基尚在,猴子們就不敢攀援了,原來恨不得紮根在伯爵領的商人們紛紛轉道其他領地,一時間顯得奈梅亨無比蕭條,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可悲,哪怕是耍水的老船長也無可奈何。就在我一籌莫展的時候,天無絕人之路的希望就那麽突然的砸到面前,一個以前絕沒有注意到的人對我伸出了援手。
“共同沐浴在上帝的榮光下是我的榮幸,請報上你的姓名,老人家。”我歪坐在空蕩蕩大廳中央的座位上,被破壞的大門關不嚴實,正對着的窗口透進來剌剌的風,吹着結合處咯吱咯吱作響。
站在下面的老人家不動聲色的微笑着,拄着拐杖往前一步,弄得兩邊負責保衛的侍從很緊張,紛紛按住刀柄盯着他蒼老的身軀,老人家捋了捋蓄的很濃密的花白胡子,底氣十足的開口說道:“不知道有沒有這個榮幸與您單獨談談,包括角落裏隐藏着和牆壁後面隔間裏的暗哨,這件事情我希望隻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而且在聽完我的陳述之後,您也一定會體諒我現在的做法。”
科勒像顆釘子一樣動也不動的紮在那裏,周圍的侍衛們看到老大沒反應,也都裝木頭人杵在原地,我按着頭痛的腦袋,努力回想着面前這個眼熟的老人自己是在哪裏見過,卻怎麽也抓不住記憶的斷片,索性決定破罐子破摔的一問究竟:“你們都先退下,難道是不信任這位老先生的人品還是不信任大人我的身手?”
科勒上前一步還想争執,被我輕輕的擺擺手勸住了,他擡起頭看着我,眼神中飽含着詢問和不解,我搖搖頭,回給他一個肯定的眼色,他愣了一下,隻能心有不甘的招呼手下退出大廳,從外面緩緩地關上大門。
“您還是一如既往的從容大氣,就像當初我第一次看見您的時候那樣鎮定自若,永遠自信滿滿的睥睨萬物,總有些天馬行空的奇怪主意。”老人家蹒跚着走到一把椅子前面,用拐杖敲了敲椅背問我,“我可以坐下嗎?”
“當然,誠如所願。”我挺直了胸膛,一般聽到别人表揚的時候,我總是不自然的臉紅,隻有通過外表的強裝嚴肅來掩飾自己的緊張,“老人家,你有什麽事情要告訴我?從你的衣着舉止判斷,應該是在這裏做買賣的商人,我的貿易政策在這一帶都很受歡迎,許多人不遠千裏過來,讓我猜猜看,難道你是想要一份免稅證明?”
“經過這場戰争,恐怕領地内大部分農田裏的糧食要絕收了,領民們一時半會還很難收攏回來,您的那些好鄰居絕對不會放過這個擴大人頭的好機會,城堡也受到破壞,想必您手頭上一定比較窘迫,當家操持的營生不易啊。”老人家低頭撫摸着自己素色長袍的膝蓋,好像在尋找什麽線頭似的,事實上,雖然商人不被允許穿着顔色鮮豔的服飾,但是他那件價值不菲的細羊絨長袍和裏面露出一角的絲綢内衣對大多數中小領主來說絕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聽說您的後腰受了刀傷,我這邊有一些從東方販運來的特效藥,如果您同意的話,我随後便會派人送過來,當然,還有一名精通醫術的薩拉森醫生,這些異教徒在醫學方面的造詣要遠遠超過我們好幾個時代。”
我很警惕的挑了挑眉毛,眯着眼睛琢磨起這個略顯神秘老人身上的危險氣息,要知道爲了不影響軍心,我受傷的消息除了貼身的幾個心腹之外封鎖的很嚴密,看似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卻輕輕松松的說出了機密,隻能說明要麽他本身就是個高手,兩眼一掃便看出我身體上的異樣;要麽我身邊藏有他的耳目,而且是在最貼身的幾個人中間,随時随地彙報我的一舉一動給他。對于一個惜命如金的人來說,短短幾個字透露出的潛台詞對我的震撼不啻于核彈爆炸,足夠引起相當程度的重視。
“您不用如臨大敵的緊張兮兮,我這個老東西無論如何也不會對您構成什麽威脅,與之恰恰相反的是,我将給您帶來最需要的東西,幫助您度過這次難關,也許還會有以後的很多次,請記住我的名字,博洛尼亞的萊昂納多·格索裏烏斯,一個垂垂老矣的意大利商人,投機倒把的行家裏手。”說完,他用老人家特有的舒緩節奏敲打着後背,發出艱澀淤滞的咳嗽聲,像是一把喇叭口癟了的小号。
“那麽這次,投機倒把的行家裏手又想從我這裏賺到什麽?是可以提高身份的爵位還是某項專營權?不過你的如意算盤可能要打空了,現在的我既沒有實力又看不到前途,除了這個可笑的光杆司令頭銜之外再沒有可以用來交易的籌碼,看在上帝的面上,請不要獅子大開口。”我半開玩笑的試探着,想從他眉眼間的某個表情窺測出内心隐藏的真正目的,但是老人家實在是太冷靜了,甚至連臉上堆砌在一起的皺紋都沒有一絲的顫動,眼睛時而渾濁時而精明的閃爍着,高深莫測的化成一尊石佛,緘默沉寂。
“除去那些冠冕堂皇的使命感不提,我還是比較欣賞您這個人的,所以說,如果重新讓我沒有約束的選擇,絕對會依舊在您身上壓下血本。這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也必将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要知道即使是英雄有的時候也會被樹林間的小藤蔓束縛住手腳,而我恰恰是拿着柴刀雪中送炭的砍柴人。你們的光也當這樣照在人前,叫他們看見你們的好行爲,便将榮耀歸給你們在天上的父,阿門。”老人家虔誠的低頭祈禱,那顫顫巍巍的樣子給人一種無害的錯覺,但是在我看來,他就像一條渾身上下冒着毒液的癞蛤蟆,冷不丁一下子就能将你拖進萬劫不複的深淵。
“我還是無法信任您,博洛尼亞的萊昂納多·格索裏烏斯,有一句古老的東方諺語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我玩味的撚着下巴上長出來的胡茬,在試探對方底線的同時也在讨價還價,“我憑什麽相信你千裏迢迢的趕來這裏隻是爲了押上一賭,而不是那些或明或暗的敵人們又一個釜底抽薪的奸計呢?”
老人家就像一朵綻放的花骨朵一樣舒展開臉上的皺紋笑了,似乎聽到了什麽讓他覺得很滑稽的事情,他上氣不接下氣的咳嗽着,眼睛裏卻不是嘲笑的神色:“您果然是克雷森蒂公爵認定的轉世者,表面憨厚内裏腹黑,特立獨行卻又明白要審時度勢,您可以把剛才的對話當作一種變相的試探,現在我将自己全身心的奉獻給您,我的主人,永恒的埃涅阿斯。”說着,老人家從懷裏拿出一個摩挲得相當光滑的識别令牌,上面那個無厘頭的“嗨”字依舊突兀的出現在格格不入的時空裏。
現在輪到我吃驚了:“你是埃尼德斯?先知的追随者?”
“沒錯,我的祖先就是最早追随埃涅阿斯從特洛伊逃出來的八個人之一,醫師伊亞皮西。”老人家露出一段靜脈明顯的胳膊,那上面紋着一個希臘字母“i”,“這表示我們始終追随祖先的夢想,整整兩千年,終于熬到曙光出現了。”他如釋重負的出了口氣,拄着拐杖站起來向我行禮。
“老公爵曾說,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終會有帶着好運的人出現,埃尼德斯們的忠誠毋庸置疑。”搞清楚老人家的來曆,我便激動地坐起來,但是一想到現在還昏迷沉睡的克雷森蒂小姐,馬上又沒了精神,“可是我沒有照顧好他唯一的親人,公爵小姐怕是要殘疾終生了……”
“把她交給我,我會找來最好的醫生治療她,埃尼德斯的網絡遍布上帝榮光普照下的整個歐洲,什麽樣的藥材都能找得到。”老人家一步一步的靠近我,就像是未知的命運緩慢卻不可抗拒的裹挾而來,“埃尼德斯都是背負祖先的使命一代代傳承的,相互之間依靠單線聯系,經營獲利全都用來拓展新的組織,所以并沒有什麽傳世的寶藏。現在我手裏隻掌握着一筆賬面上的浮财,是冒着被東羅馬人海軍擊沉的危險穿越海峽同西西裏的薩拉森人貿易所得,大概有一百枚東羅馬金币,暫時用來支付伯爵領的各項開支應該是足夠了,後續的資金我會想辦法從各處籌措……”
聽到這個數字我驚訝的睜大了眼睛,要知道日常生活中金币基本上是不流通的,屬于傳說中的硬通貨,高貴如領主可能終其一生都未能見過幾枚,就連銀币也很少被使用,大部分交易都是原始的以物易物,一百枚金币足夠引發兩個國家間的戰争,想不到格索裏烏斯隻把它稱作“賬面上的浮财”,這就足見他的财大氣粗。我傻呵呵的笑着,爲自己又找到了一個肥肥的金主而興奮異常。
“有了這些金币,就算是稱王也不會有人提出異議了……”我們兩個人心照不宣的盯着對方,雙雙猥瑣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