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君臣間雍容大度,哪怕讨論生死大事,也都風度閑雅,别說是措辭不妥,哪怕聲音大了些,都會被人鄙視!可自從高太皇太後因蘇轼的事和言官們較量了後,大殿就變成了菜市場,太皇太後和言官們隔着片竹簾互相指責,高一聲低一聲,誰也不服誰,哪怕宰相呂公著、名臣範純仁這種等級的人來勸架都沒用…
4月23日,監察禦史張舜民被罷,再次點燃了導火索。梁焘、王岩叟等一擁而上,力挺張舜民。結果是5月17日,梁焘被貶。22日,胡宗愈被任命爲禦史中丞。
之後,王岩叟等人突然間消失了。太皇太後松了口氣,終于還是她赢了,就算再難,蘇轼也還是保下來了!哼!臣子就是臣子,怎可能較量得過她呢?不過這種快樂沒保持多久,因王岩叟等人的突然閃開是有預謀的,因争吵重心轉移了,牛人登場!我們實在沒必要攪局。
聖人程頤奈不住寂寞,他有了新表現。先是四朝老臣、活化石級别的人物文彥博成了典型。文大佬這時82歲了,這數字在古代是個恐怖的存在,一般來說這年紀都可去冒充神仙了,可文大人發揮餘熱,放着洛陽超級大宅不享受,堅持陪在小皇帝身邊。他是真正的守禮伴君,以快90的高齡,隻要小皇帝出現,他必定躬身站立、一絲不苟。時間長了,程頤的麻煩就來了。
因聖人很自尊,在給學生講課時,永遠都是坐着…當有人問他:文彥博以四朝元老身份都要站着時,你坐着合适嗎?
程頤有自己的解釋——他是四朝元老,必須得恭敬。我是個布衣百姓。不自重些,誰會把我當盤菜?
聽到這番話,很多人都搖頭。一年前程頤和文彥博還在洛陽稱兄道弟,這時轉眼間就不留情面。聖人的心,果然是海底針,誰也猜不透…
平心而論,程頤也有他的可取之處。如工作認真。他每天準時出勤,到班後不說笑、不打鬧,嚴格遵守規章制度。這本是很好的,可要命的是他還有另一條原則——推己及人。
夏天了,開封城裏很多人或中暑或傷風或腹洩,小哲宗這次也得了皮膚病。這實在太難受了,他是皇帝,隻要出現必須全套穿戴,可全身發癢。穿不上哪!于是,小哲宗請了數天的病假…
聖人知道後當即暴走!他沖到了垂簾前,闆起臉問“太皇太後,皇上病了您知道嗎”高氏很奇怪“我當然知道”
“哦,你知道?既皇上病了,太皇太後怎能單獨垂簾聽政呢”高太皇太後一下呆住了。她突然發現自己沒法回答。不管她有多彪悍,怎樣以母改子、以祖欺孫,她都不是宋朝的合法主人!所謂垂簾聽政。簾後邊必須是兩個人,她的位置不許超過小皇帝的龍椅!可她憤怒!程頤,虧你還是司馬愛卿推薦的人,居然這樣頂撞哀家?
太皇太後正在醞釀情緒,程頤已調轉槍口“宰相大人,對!說你呢,呂公著!别看别人,你知道你的問題嗎”呂公著有點懵“這裏還有我的事嗎”程頤冷冷盯着他“知道怎麽當宰相嗎?皇上生病了沒上朝,你知不知道?如不知,你是失職!知道而不問候。你是不忠!你自己說,你是失職呢還是不忠”呂公著不說話,整個大殿沒人能說出來什麽話…當天程頤威風凜凜地下殿走了。背後是片哭笑不得的目光…
8月,程頤被罷免帝師、趕出京城。聖人的京都生活結束了,留下了一大堆疑團,在學術界、政治界都惹起了經久不息的争論。如他真的是推己及人嗎?他堅持真理,一絲不苟,于是也同樣要求别人?
隻是很奇怪,他在區别自己和文彥博間的不同時,表現得很世俗啊!他很清楚怎樣給自己争地位,那時可看不出他和凡人有什麽不同?通過這件事可看清所謂理學的根本性質——說一套做一套。對己寬、對人嚴。
洛黨的一号幹将賈易随着他的師傅、黨魁也一起被趕出京城,洛黨勢力一下子崩盤了。回頭再說賈易的被貶。他死死咬住了蘇轼,由蘇轼咬到蘇轍,在二蘇之外,重點打擊對象是禦史台的同事呂陶。怎麽打擊呢?賈易仔細搜集了下蘇家兄弟身邊的四川籍同僚,湊了些人數後,歸納出一響亮的名稱“蜀黨”這詞出現後,呂陶立即落荒而逃。7月16日,呂陶主動辭去言官職位,連京城都不呆了,申請調到外地工作。在他來想,這樣他所謂的蜀黨身份,連帶着蜀黨是不是存在都不言自明了吧?怕了你!不玩了,我躲行不?
賈易說:不行!你就是蜀黨!哪怕到地方上當官,離着蘇轼十萬八千裏,你也是蜀黨!
終于有人看不下去了,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當朝資格最老的元老文彥博、宰相呂公著、前代名臣範仲淹之子範純仁,這3位最有号召力的人出面,勸賈易适可而止,差不多就行了…
這樣大的面子,換誰都能滿足了吧?可賈易不!他轉身回家寫奏章,文彥博、呂公著、範純仁都是蜀黨的幕後老大,就是他們在攪風攪雨,讓宋朝不得安甯…
郁悶的是,宋朝最大的這3位大佬就此默默無聲退了下去,他們忍了,随便賈易想怎樣就怎樣…很奇怪吧?爲什麽會這樣?原因就在“蜀黨”這2個字上…
說實話,賈易他做了件劃時代的事。在這之前,習慣上人們總說王安石爲首的是新黨,司馬光爲首的是舊黨。但這隻是習慣上的,官方不認可、當事人也不認可。往前推幾十年,慶曆新政時也提出過結黨問題,可争來争去都隻是些名詞解釋——誰是君子,誰又是小人?就算呂陶爲蘇轼說話,提出了籍貫問題。也隻是隐約透露了點官場潛規則——鄉土社火。可沒想到賈易借題發揮,突然間提出了黨派劃分!
黨派,是宋朝最忌諱的東西!誰沾上了邊,就是自絕于人類社會。以範仲淹之賢、歐陽修之名、韓琦之威,也落得灰頭土臉!所以大家有多遠躲多遠,哪怕吃了虧、惹了氣,都拒絕再玩!
賈易爽了。他在開封城裏達到目空一切、滅佛殺神的境界,以一介言官做到這樣,終于讓終極大boss看不下去了,以黨派爲護身符,也隻有皇權才能出面制裁!高太皇太後親自下令嚴懲!這時宰相呂公著爲賈易說了幾句好話,不值得爲區區一個賈易壞了優待士大夫的祖宗家法。
于是8月2日,賈易被從輕發落。隻是貶職、趕出京城而已。但賈易被貶到懷州後依舊不依不撓,東坡先生真不知前世做了什麽壞事,這輩子惹到了這位老哥。被一封封來自懷州的彈劾公文搞得焦頭爛額。反駁吧?賈易求之不得,下一封彈劾信的理由有了。沉默吧?更讓人抓狂,堂堂當代文壇盟主,居然被人罵得低頭不語,實在太憋屈了!時間久了,蘇轼筋疲力盡。他也要求外放,到地方上躲清靜。
賈易的努力終于有了成績,所謂的蜀黨垮了。黨魁離京出走。隻是在成功之餘,他也給自己和他的老師程頤争取到一名稱——“洛黨”下場比蘇轼的蜀黨要慘,蜀黨還有蘇轍在京城裏,不久後升到了宰執位置,成爲元祐名臣。洛黨全體離京不說,還得罪了整個朝廷,直到北宋滅亡,再沒翻身機會!
雜魚都下線了,剩下的才是精英。這期間,王岩叟和他的同志們一直很安靜。當然這隻是假象,他們的屬性是與衆不同的,從宋帝國誕生時起就一直牢牢占據着官場統治地位。他們被稱爲“朔黨”朔泛指北方。具體是黃河以北。在這片廣大土地上,從秦漢隋唐直到宋朝,都是士大夫階層的老根據地。無數官僚士紳組成了無邊無際的關系網,牢牢把持了曆朝曆代的政治、軍事、經濟權力。直到王安石變法,格局才被打破。大批南方籍官員北上,以王安石爲中心,呂惠卿、章惇、曾布、蔡确、李定等爲骨幹,在15年期間統治了宋朝中心。老實說,這是北方士族前所未有的恥辱和危機,千多年的壟斷被打破,托拉斯帝國的憤怒可想而知!
在這一點上,就決定了他們和洛、蜀兩黨在本質上的區别!洛、蜀兩黨想的是恩怨鬥氣,朔黨要的是重返巅峰!所以朔黨是真正的實力派。其中劉安世老兄是老混蛋的得意門生、關門弟子,在司馬光活着的時候就十分嚣張,人送外号“殿上虎”(介紹一下朝内的各黨派:首相:元老文彥博;次相:呂公著;朔黨:劉摯、梁焘、王岩叟、劉安世;洛黨:程頤、朱光庭、賈易;蜀黨:蘇轼、蘇轍、呂陶;無黨派:呂大防、範純仁、範祖禹)
巅峰?前黨魁司馬光的确把新黨擊敗了,可效果僅僅達到了削弱。他本人和王安石同年死亡,算是互相抵消。新法在民間、在官場,影響都還在,呂惠卿、蔡确、章惇、曾布…随時可能卷土重來!要怎樣才能把他們制于死地,徹底根除呢?這個命題是很難的,可絕對是必要的。王岩叟和他的同志們非常耐心的尋找機會,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洛、蜀兩黨鬥得水深火熱時,機會終于來了…
朝内黨派紛争,邊境烽煙重燃。無論是西夏人還是吐蕃人,對老混蛋的還地通好之舉都不以爲然。西夏小梁後、梁乙逋兄妹、吐蕃贊普阿裏骨紛紛造反,挑戰元祐年間的大宋!6月,阿裏骨命大将鬼章襲據洮州。7月上旬,西夏入寇鎮戎軍,被劉昌祚擊敗。8月22日,西夏又寇三川寨,再被擊退。28日,種谔之弟種誼收複洮州、生擒鬼章。9月10日,西夏再寇鎮戎軍。11月12日,鬼章被押上開封皇宮崇政殿服罪。元祐3年(1088)1月24日,吐蕃贊普阿裏骨奉表謝罪、重新稱臣。3月28日,西夏入寇德靜寨,被擊退。
4月5日,元老呂公著和文彥博一樣,拜司空、平章軍國重事。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由呂大防實際擔任、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由範純仁實際擔任。6日,任命孫固爲門下侍郎、劉摯爲中書侍郎、王存爲尚書左丞、胡宗愈爲尚書右丞。8日,高太皇太後問韓川、劉安世“近日這番宰執人員之任命,外界議論如何”劉安世對曰“此數人皆朝廷所望。惟胡宗愈一人,公議以爲未可也”因朔黨幹将‘殿上虎’劉安世的屢屢彈劾,元祐4年(1089)3月,胡宗愈被罷。同月,蘇轼帶着‘蜀黨’的頭銜自請出外,被任命爲杭州知州。
在洛、蜀兩黨鬥得兩敗俱傷之時,朔黨重返巅峰的機會終于來了!曆史性的機會由一官場異類創造。這位異類名叫吳處厚,出身是很正規的進士,出名方式卻獨一無二,和宋仁宗生不出兒子有關。皇帝生不出兒子,在古代決不是醫學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人品道德問題。以此爲準,像宋仁宗這樣幾十年生不出一健康兒子的,那麽道德上力度就要加大!
吳處厚有本事把力度加大到穿越時空,從北宋一下返回到春秋戰國。在那時的晉國,曾發生過一件事,這件事很有名,幾千年間一直流傳,在近代更衍化出京劇裏著名的一出戲《趙氏孤兒》。很老舊的一件事,吳處厚給出了新解釋。他認爲程嬰、公孫杵臼2人不僅僅是忠義的代表,更是愛護幼兒的典範,其巨大愛心足以穿越千年保佑趙宋皇子。于是宋朝應先給他們立廟、隆重祭祀,之後就可預備慶典,迎接仁宗的太子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