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沖動和情感面前,往往都會失去了左右自己的能力,趙希也非聖人,自然也不能例外。他已經忘記了曾與蘇秦的約定,暫且擱置分歧,支持趙國參與合縱聯盟。
這種難以抑制的情感沖動,再加上了長久以來的政見分歧,才最終演變成了一次實實在在的政治發難。
從太子和趙希二人的臉上,蘇秦看到了山雨欲來的陰沉,趙侯趙語好像還是比較平靜,但也不如以往那麽有親近感。他暗自思忖:“今日之事,看來很難輕易過關。”
世事難料,誰能想到在合縱聯盟洹水大會即将召開的前五天,萬事具備,卻有可能被迫戛然而止。正好像是一場精心準備的盛大宴會,所邀請的客人已經在路上了,主人卻要臨時閉門謝客。
這一心爲主家張羅宴會的人,所有的邀請都是由他來發出的,賓客們也都是沖着他的邀請而來的,但是,突然他又要食言而肥,謝絕賓客。
在這一刻,蘇秦難免感到了一絲内心的涼意,就像屋外的深秋的天色,冰涼如水。他正如一個處在夾闆中的人,兩頭受氣,一方面是趙國的阻力,另一方面是東方諸侯本來就不很積極的态度。
如果此時趙侯變了卦,那麽蘇秦的合縱大業,就會變成了千古的一個大笑話。當然,承受損失的絕不是蘇秦自己,那趙侯和趙國,也是最大的受害者啊。
趙希率先向蘇秦發難,蘇秦見他翻了臉,自己也不想當個老好人,他反唇相譏道:“太子在霍太山遇險,我當然是知情的,要不然我也不會派兵去救。至于我宴請賓客,那些賓客都是在救太子的行動中立下戰功的人,你說我該不該酬謝一下他們呢?”
“須知你趙大夫恐怕也是不怕死的那些勇士們搭救出來的吧?難不成趙大夫如此健忘,才不過兩三天的工夫,你就給忘得一幹二淨了嗎?太子那裏,我自然會去問安,但是眼下政務繁忙,我向太子也不會計較這點禮節的先後,而耽誤了軍國的大事吧。”
趙希話裏有話,蘇秦當仁不讓地予以駁斥,他話匣子一打開,就口若懸河地一通連酸帶損,把趙希給挖苦得夠嗆。
饒是趙希是個善于應變的能言善辯之人,但是在蘇秦這個天下大辯才面前,也被說得一時反應不過來。趙希鬧了一個大紅臉,他急着手指亂顫,情緒很激動。
趙侯在一旁看着,他一點兒參與辯論的意思都沒有,今天他就是一個純粹的判官,他也一直想聽一聽這合縱聯盟究竟能不能給趙國帶來實惠,如今正好讓一貫反對合縱的趙希和堅定主張合縱的蘇秦辯論一下。
趙希想了一下,又說道:“如果沒有蘇丞相所謂的合縱大會,太子也不會連帶着受到了襲擊,你派去的軍隊解救太子有功,但從根源上講,這場禍端到底是你的合縱主張帶來的。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我看不到合縱聯盟會給趙國帶來什麽好處,隻怕是會帶來無盡的麻煩和災難,爲趙國樹了更多的敵人。”
蘇秦哈哈大笑了兩聲,回道:“我起初在桃花園中宴請趙大夫你,記得當時你也是理解了我的合縱主張的,沒想到現在卻又變成了另外一套說辭,你這前後反複不同,難道是有什麽内在的根由嗎?不知趙大夫是不是可以告訴我一下。”
蘇秦話中藏着機鋒,他有意揭出了趙希反對合縱的動機,前後态度不一,可能正是因爲自身的需要,而并不是他一貫标榜的所謂的爲了國家利益。
趙侯豈能聽不出蘇秦話中暗藏深意,他微微地點了點頭,心裏贊同蘇秦的觀察。
他是一個君主,不能随便再大臣面前表态,如果他不是這個特殊身份,而隻是一個平民,他一定會不由自主地爲蘇秦叫個好。
作爲一國之君,他見趙希的各種表演,都是習慣了的,對于這類人,他當然有自己的看法。趙希所顯露出來的正直和直言,也不過是演出的一場場戲,做給别人看,引導着朝廷的輿論,其實他還是主要爲了自己的圖謀和利益。
高調也是有的人喜歡的做官方式,但于國家的實際政務卻反而有害無益。一國之君,稍具眼光者,大多對此有自己的看法,不會跟着他們的節奏亂舞。
趙侯不喜歡趙希的老謀深算和故作姿态,這也是趙希爲什麽民望極高,但是一直不能得到趙侯實質性的任用的根本原因,趙侯一般隻給他虛職和閑差,像是陪同太子祭祭祖什麽的。
蘇秦揭出了趙希想要索求自身的利益,故而在此關鍵時刻,發生了态度的根本性大轉變,趙侯剛才就覺得趙希所謀者是丞相之位,這時更是暗叫:“沒錯,趙希的确是想要趁亂謀取趙國丞相職位,所以才緊緊抓着蘇秦合縱招緻太子遇險這個把柄,實際上,他還不是要取代蘇秦而自己當趙國丞相?”
趙希被蘇秦戳到了痛處,他失去了平靜,憤怒寫在臉上,他連着咳嗽了幾聲,引得太子趙雍多看了他幾眼,心想:“趙希大夫這時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沒見過他如此失态的呀。”
趙希總是振振有辭的樣子,很少露出如此窘态,有些不淡然了。但是他不斷提醒自己要保持冷靜,過了一會兒,恢複了以往的姿态。
他再次振作起來,依舊高調地說道:“我趙希能有什麽私利,我毫無雜念,所有的不過是對趙國前景的憂慮而已。”
他鞠躬再拜趙侯,言辭懇切地說道:“微臣一片忠心,萬死難鑒,惟望君侯察之。”
趙侯白了他一眼,沒置可否,轉眼望向了天花闆。趙希見趙侯不是很買自己的帳,但是他仍然不改初衷地高調。
他又轉向蘇秦,再次發難說道:“你這是轉移話題,你先莫要管我究竟是何居心,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那就是合縱迄今爲止,帶給趙國的隻是災難,我說得對也不對?”
趙希認爲抓住了蘇秦的弱處,臉上又浮現了得意之色,他沒料到蘇秦立即回擊道:
“趙希大夫有沒有聽說過民間所傳的井底之蛙的故事,一隻青蛙坐在井裏,以爲天空隻有井口那麽大,殊不知外面的世界很遼闊。你如果僅僅從眼下的蠅頭小利來衡量,當然可以得出合縱聯盟無益于趙國的結論,但是如果放眼天下大局呢?”
蘇秦侃侃而談:“趙國百年以來在諸侯間無所作爲,屢受欺淩,難道還不是因爲坐視其他諸侯聯合起來,限制趙國的擴展空間麽?既然是一場分化聯合的遊戲,那麽任何一個國家都無法置身事外,即便你不去打别人,你能保證别人不打你嗎?”
趙侯再次聽到了蘇秦的這番言論,不住地颔首,他再次認同蘇秦的話有道理,剛才因趙希和太子所進言而有所動搖的合縱決心,心中的天平開始再次傾向于蘇秦。
蘇秦又道:“趙國是在安邑之戰和渑池之戰中付出了比其它諸侯更多的代價,但是,趙國赢得了什麽?那就是趙國成爲了合縱聯盟的主導者,作爲主導者,就會占據有利的位置,當然是規則的制定者,或者是主要的制定者。姑且不論趙國主導了合縱聯盟,自然會赢得合縱聯盟之下的和平安定之利。”
“試想一下,與趙國接壤的燕、齊、魏、韓、秦五個國家,哪個國家也不敢擅自單獨對趙國動武,因爲會擔心趙國利用交好于周邊鄰國的條件,聯合其它諸侯對付它,這難道還不是最大的利益?”
蘇秦向趙侯一拱手,也學着趙希那般,高調地說道:“安邑之戰和渑池之戰中趙國盡管付出了努力,但是換來了這樣的有利局面,微臣認爲,事半功倍,所得大于所失。望君侯細察!”
蘇秦與趙希之間,形成了截然相反、針鋒相對的兩種意見,的确給趙侯和太子都造成了困擾。趙侯傾向于蘇秦,但太子從感情出發,傾向于趙希。盡管他們都沒有說出自己的意見,但心中各有主意。
趙希急了,他手指着蘇秦,說道:“你這是強詞奪理,所謂的趙國利益,都是看不見摸不着的,反而是造成的損失卻是實實在在的。就拿這次太子遇險來說,國之儲君,本是國家安危所系,可是由于你的主張卻險遭屠戮,這個損失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
趙希說着這番話的時候,眼睛不住地望着太子,他再一次以太子作爲擋箭牌,希望太子能幫他說幾句話,這樣更增加了自己話語的份量。
趙侯也望着自己的兒子,這個被立爲儲君的太子,需要有察人之明。他再等待着太子的答案,這也是對太子的一次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