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聽到了景池的名字,心裏頓時感到五味雜陳,不知是喜還是憂,是怨還是恕。當年也正是這個景池,帶着自己來到了楚國,遊說楚王熊商加入合縱。可是,景池還是那個景池,但是張儀卻不是爲合縱而來的那個張儀,他已然變成了合縱聯盟的對手。
“這個變化對于景池而言,一定會令他瞠目結舌吧。”張儀暗暗地想。
景池是奉令尹昭陽之命,到郢都的北門外迎接秦國的使臣,據報,這位使臣是秦國的新任丞相,景池大夫十分重視。
楚國國内老國王熊商已經是病入膏肓,有時糊塗,有時清醒,無力再主持國政。太子芈槐現在日夜住在宮中,名義上是陪伴父親走完最後一程,但是内在裏是害怕大權旁落,在關鍵的時刻,他要守住自己的即将到手的權力。
楚國面臨着新老交替的時節,人心浮動,大家都不知道新的國王登基之後,會出現什麽樣的變化,因此都在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這時,秦國的丞相作使臣,親自前往楚國郢都來結好于楚,令尹昭陽豈敢怠慢?楚王熊商是與秦國有很深的過節,所以如若以老國王的角度看,秦國的使臣即便是丞相,也不會當回事。然而,現在是太子實質上當政,誰知道他是怎麽看待與秦國的關系呢?
景池一邊在北郊的路旁守候着秦國的使臣,一邊在想着心事。他是一個專精于迎來送往的禮賓大夫,若論禮儀酬賓,娴熟得很,但是對于國家的對外重大決策,景池卻不感興趣,他也不願過多地參與,因爲其中暗藏着太大的風險,保不齊哪天就會因爲卷入政治派系的鬥争之中,而招來殺頭之罪。
張儀聽聞景池在郊外迎接,他并沒有下令秦國使團的車隊加快速度,以便于盡快與楚國接洽上,而是仍然不疾不徐地先前走着。校尉鄭成感到一絲怪異,心想:“這張儀丞相怎麽不急不慌的,仍然四平八穩的呢?難道就沒有一點見到楚國大臣的緊張氣氛?”
張儀心中自有分寸,當他聽到景池的名字時,一方面覺得有些失笑,另一方面也爲楚國而悲哀。他們總是換湯不換藥,因循守舊,堂堂南方的一個大國,竟然不見一位外來的人擔任朝廷重臣。先前吳起倒是在楚國推行過改革,但很快就被楚國舊貴族殺死。
楚國如同一位沉疴在身的病人,看似骨架猶在,很龐大,有點吓人,但是内在其實已經空虛不堪。張儀二度入楚,見到老熟人,不會感到十分地奇怪。
如果說秦國之強是因爲大膽地啓用了從六國來的賢士,展示了海納百川的胸襟,那麽楚國衰落則就是因爲墨守成規和因循保守。張儀想到了自己首次入楚所受到的鞭笞差點至死的侮辱,他更是對于楚國的舊貴族深惡痛絕。
然而,眼下與這幫子舊貴族的交道還不得不打,因爲渑池尚且有六、七萬秦軍被困,還指着楚國臨陣變節,以便于秦軍撤退回函谷關呢。
張儀壓住了心頭的仇恨和反感,冷靜下來,反而覺得楚國其實最容易遊說。因爲既然已經明白他們的弱點,抓住這個弱點,順着他們的喜惡去做事就好了,何必驚醒一位“昏昏沉沉的病人”?
張儀也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在盤算着自己進入楚國的郢都之後,逐步展開的遊說步驟。越是到了目的地,心中的計劃越是成熟起來。
離楚國禮賓大臣景池所站立的地方尚且還有二、三百丈的時候,張儀吩咐使團的車隊暫停一下,他整了整衣冠,從幄車上下了來。張儀明白,該給景池必要的禮節,所以提前下車,以示對于楚國的尊重。
他往前走了幾百步,看到了景池的身影,發覺他有些發呆地站着,神情很是落寞。張儀腳步加快了一些,距離景池十來丈遠的時候,叫了一聲:“景池大夫,别來無恙。”
景池也發覺了秦國使臣在向自己走來,他看着來人的身影,有些熟悉,但是卻因稍有距離,隻看到模糊的臉龐,所以沒有一下子就認出張儀。
直到張儀喊了他一聲,景池才突然認出了來人,他大大地吃了一驚,愣呵呵地站在了原地。按照禮節,他本該前去幾步,迎了上去的,但是卻因驚詫過度,沒有反應過來。景池之驚,正在于他怎麽也沒想到來人竟然是張儀。
張儀首度入楚,是合縱聯盟的使者,現在搖身一變,竟然變成了合縱對手——秦國的使臣,而且貴爲秦國的丞相,這大大出乎景池的意料之中。
張儀又向前趨近了幾步,口中繼續說道:“承蒙景池大夫出城迎接我,不勝榮幸。我們秦國略備薄禮,相謝于景大夫的厚意。”
張儀說着,不等景池開口說話,就把手一揮,他身後閃出了四個便衣軍士,擡着一口大木箱,走到了景池大夫的近前。
景池這時才相信自己的眼力和耳力,他看來并沒有搞錯,來人确實就是從前的老熟人張儀。饒是景池這樣的迎來送往的老手,也感到了慌張,結結巴巴地應和張儀道:“啊,啊,是張儀;啊不,是張丞相……”
張儀熱情地上前拉住了景池的手,回道:“正是我呀,我是張儀,一年多前跟随你到過楚國的。那時承蒙景大夫的照顧,我心中十分感動的。”
景池也握緊了張儀的手,說道:“可是,那時你不是合縱的使者嗎?如今,竟然榮升爲秦國的丞相。”
景池急忙想起向張儀道賀,說道:“可喜可賀,張丞相榮任秦國國相,位高權重,終于出人頭地啦。”
張儀微笑看着景池,他心裏對于景池還是有點念舊的,當年他攜着妻子姚玥入楚,在整個過程之中,可能惟有此人還算是正常地對待了自己。張儀所要報複的對象,絕對不會包括像景池這樣的老好人。
張儀爲了籠絡楚國的禮賓大夫,特意準備了兩大箱的金帛,他轉身擡了擡手,讓手下把禮品呈送給了景池。張儀說道:“這是我們秦國的見面禮,也是我張儀的一點心意,萬望景池大夫收下。”
景池連忙客套了幾句,張儀也不由分說,指示手下把金帛擡到了景池乘坐的馬車之上。景池見到了熟人,而且也得到了贈禮,他心中自然很是高興,并沒有深思張儀此行楚國的真正目的。
兩人見過了禮之後,各自歸車,景池就帶着張儀入了郢都,将他安排在了上次住宿過的楚國的上舍之中。
景池對于張儀頗爲照顧,他将張儀恰恰安排在了蘇秦上次住過的、上舍中最好的一處院子裏。這是熟人之間的照應,當然更多地是對秦國尊貴丞相的禮遇。不過,如果僅僅是丞相的身份,景池未必會那麽地上心,關鍵還是張儀借着自己的身份,又是送禮,又是套近乎,因而景池沒必要怠慢于他。
張儀簡單地指揮手下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後就與景池坐了下來,他說道:“我與景大夫很久不見,甚是想念,今日再見到你,我非常高興。今晚就由我來做東,請景大夫賞光,咱們共進晚餐。”
景池推脫了一下,說他就不打擾張儀了。但張儀再次盛情相邀,景池見張儀誠心誠意,加之人家又贈與自己厚禮,臉面上也說不過去,因此就答應了下來。
到了晚間,張儀與景池把酒言歡,席間,張儀就提出了一個請求,通過景池疏通楚國的太子芈槐、令尹昭陽等人。張儀特意強調自己要送給他們大筆的金帛和珠玉,委托景池一并奉上。
張儀花費這麽多的錢财,隻希望辦成一件事,那就是邀請芈槐、昭陽等人于三日之後,到上舍來作客。他說:“到那時,我還有更重的厚禮贈與太子和令尹,這一點也請景池大夫轉達給他們。”
景池聽着張儀的話語,覺得他可真是今非昔比,上一次張儀入楚,顯得那麽寒酸,布衣布帽,還不是很新。但是這次入楚,身上穿着光鮮姑且不論,單是這出手送禮的這份闊綽,就令景池眼界大開。看似這些金帛等禮物就如同流水一般,嘩嘩地從張儀的手中流出,他絲毫不以爲意。
景池答應了張儀的請求,說自己盡可能去試一試。他仍然沒有深思張儀的用意,然而張儀豈是白花這些錢的。他是要以絕對的重金,打動了太子芈槐和令尹昭陽等人。
相比較于渑池戰場七萬秦軍的安危,這點花費又能算得了什麽。況且,秦君赢驷也知張儀此行的重要,因此特意給他攜帶了數額龐大的财寶,多到了張儀都懶得數清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