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當然知道周紹爲何生氣,他趕緊向警衛們擺手,讓他們暫時回避到帳外,然後對周紹說道:“周将軍不辭辛苦,帶着重傷,半夜前來中軍大帳,一定是有要緊的事禀報吧。不過,如果是有關合縱軍内部洩密之事,那就請日後再說吧。事情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因爲甯鈞就在身邊,蘇秦不便明言讓周紹别再懷疑甯鈞,所以他旁敲側擊地讓周紹不要提起此事,容日後再細說。
蘇秦的話裏意思一般的人早就聽明白了,可偏偏周紹正在氣頭上,而且他自從受傷以來,一直惦記着要找甯鈞算賬,已經在心中種下了甯鈞即爲奸細的念頭,豈能輕松改弦易轍過來。
其實,此前周紹本還以爲自己會死在秦軍弩箭陣地上,那時他已下決心到了陰曹地府也要找甯鈞算賬的。
即便再聰明的人,如果長時間地确信一件壞事就是某人所爲,恐怕一時半會兒也轉不過這個彎來。
蘇秦好言相勸周紹,但是周紹好像根本沒有聽進去半句似的,他氣呼呼地狠狠地瞪着甯鈞,把甯鈞瞪得心裏直發毛。
甯鈞有段時間沒有見到周紹,感覺老熟人之間應該打個招呼,他于是寒暄了一句:“周将軍一向可好?”
周紹鐵青着臉,冷冷地回道:“一點兒都不好,我都傷成了這副刺猬模樣,還有什麽好可言。況且我好不好的,與你何幹?你自己左右逢源,春風得意,何須管我們的死活。”
甯鈞一聽,氣不打一處來,心想:“剛才我好心扶你一把,你不客氣地打開了我的胳膊,我還沒與你計較。再好意問你一聲,你卻惡語相向,這是要幹什麽?”
甯鈞是個格外自尊之人,臉皮較薄,他騰地一下子紅了臉,他手指着周紹,胳膊都給氣得打着哆嗦,口吃起來道:“你,你這是爲何?……”
蘇秦擔心兩個人之間發生争吵,他連忙再次勸周紹道:“周将軍請克制一下自己的脾氣,不要冒失行事,甯鈞将軍沒有得罪于你,你何必拂了他的一片好意。”
蘇秦說着,他的臉也顯得有些陰沉起來。周紹看了蘇秦一眼,發覺丞相不很高興,他也不得不收斂着點,因爲蘇秦終歸是趙國的丞相,而他自己是丞相府的都尉,丞相之意,他還是要在乎的。
周紹沖着甯鈞哼了一聲,把臉扭向了一邊,那意思分明仍是看不慣甯鈞所爲,不屑于與他爲伍。
甯鈞尴尬了一下,但是他也是一個聰明的人,心知周紹生氣不會沒有由頭,他一定是誤解了自己,可是到底是在什麽環節上誤解了自己呢?
甯鈞雖不明就裏,但他覺得自己是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自認問心無愧,就向周紹直問道:“周紹将軍看來是對我甯鈞有看法的,我不知哪裏得罪了你,還請你能明示于我。也好讓我這心裏能敞亮起來,省得和你生那個悶氣。”
周紹轉過臉來,盯着甯鈞,心說:“丞相剛才不讓我說下去,而你卻讓我挑明,這可是你要求的,不能怪我不給丞相面子。”
周紹于是說道:“咱們明人不做暗事,我且問你,那日秦國使者龐賜前來崇光城,你是不是帶着他到城裏四處打探去了?我離開時,明明向你傳丞相之令,讓你與龐賜叙舊後,着你立馬把他送出西門的。”
甯鈞白了一眼,說道:“我當然知道丞相的命令,但是我不過是帶着龐賜去見了一個故人而已,何曾在崇光城裏四處打探,我幹嘛要讓他随便就刺探我軍的軍情?”
蘇秦一聽到這裏,他忽然意識到問題的症結所在了,他皺起了眉頭,突然插話問甯鈞道:“不知甯将軍帶着龐賜去見了什麽人?能不能告訴我們呢?不是我打聽你的私事,隻是這件事關系重大,我們不得不了解更多的詳情。”
甯鈞一臉猶豫之色,他再次口吃說道:“這個,這個情況我答應龐賜不說出去的。”
周紹見甯鈞還在躊躇,遮遮掩掩的樣子,他心頭無名火起,直言道:“我周紹都快把命都喪在此地,成千上萬的将士葬身在秦軍的伏擊陣中,隻因我軍内部有人投靠了秦國,向司馬錯洩露了作戰計劃。你甯鈞還有什麽可遮掩的。”
周紹恨得咬着牙齒,格格作響,氣道:“可惜我現在是有傷在身,要不沖着你這副熊樣子,我一定要與你打上一架,痛扁你一通。”
蘇秦知道甯鈞有苦難言,他一定是答應龐賜什麽條件了,否則怎會如此守口如瓶,不願透露内情。蘇秦這時再想起戰前與甯鈞的對話來,才明白他當時爲什麽也是吞吞吐吐的,刻意隐藏了内情。
蘇秦見周紹所說的話太過生硬,他怕甯鈞下不來台,所以沖着周紹使着眼色,也批評周紹道:“周将軍莫急,甯将軍一定是有難言之隐,我們還要尊重他本人的意願。”
周紹看到蘇秦的眼色,他再次氣得扭頭誰都不理,心中生着悶氣,看樣子他的确是受身上重傷的限制,要不還真是起身與甯鈞幹起了架。
周紹之語對甯鈞是一個刺激,尤其是指責他不顧三軍将士的性命,故意隐瞞真相,這令他格外難過,他也是一個帶兵之人,愛兵如子。如今,這麽多将士血灑秦軍伏擊陣中,這令甯鈞心中能好受得了?
甯鈞垂着頭,思索了好一會兒,他再次擡起頭來時,嘴角緊抿着,神色悲痛。甯鈞說道:“我本不是一個食言之人,答應過别人的話就不會不算數,但是這次面對這麽多倒下的将士,看來我不能不調整一下自己的這個原則。”
甯鈞頓了一頓,說道:“龐賜那日求我帶他去見一位魏國的将領,他答應會勸說司馬錯放過了鹹陽城中的文琪和甯朝。龐賜說他隻不過是給魏國将領捎個話而已,并非有意要觀察合縱軍的軍情。他當時拍着胸口保證,我也就答應了他。我隻能說這麽多,其它情況我就一概不知了。”
周紹聽甯鈞所說的什麽“文琪”、“甯朝”,他是一概不清楚是哪一路神仙,他心想:“你還說要調整一下原則,這不和沒說一樣嗎?連魏将的名字都不說出來,你分明是在糊弄我們呀。”
周紹于是再次指着甯鈞,不滿地說道:“我還以爲你會痛快一點,誰知仍然是故弄玄虛。這,真,真是氣煞我也!”周紹一着急,連他也口吃了起來。
蘇秦卻心中像明鏡兒似的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他知道甯鈞性格就是如此,他不會因爲沉重的壓力就改變了自己做人的原則,如果真要是那樣,龐賜也就不會與他約定那個條件了。龐賜正是看中了甯鈞甯死不改的原則,才放心大膽地與他達成一筆交易。
而對于甯鈞本人,如果他一旦失去了這個原則和底線,他今後就會時時感到懊惱,甚至可能因此而郁郁寡歡半生。蘇秦深知這一點,他真心不願甯鈞突破了心理底線。
既然蘇秦已經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他就不必要求甯鈞親自把魏将的名字說出來,那樣還能令甯鈞趕到好受一些。蘇秦決定自己把這件事完全扛下來,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化被動爲主動。
盡管甯鈞最終不願意明說出那個魏将的名字,但是蘇秦也猜到了這個人正是呂寄,因爲他原本就是秦國的降将,龐賜向甯鈞說起了呂寄的過去,自然是請求甯鈞帶着他去見此人的。
而呂寄本人則很可能因爲如今見到秦國一支獨大,雄霸天下,更是後悔當日投靠魏國,起了反悔之意。這在七雄之間頻繁的戰争中來回地叛變本來就是常見之事。隻不過,如果呂寄因爲自己想要回歸秦軍,卻向秦國獻媚,洩露合縱軍作戰計劃,搭上了這麽多條合縱軍将士的性命,卻屬于十惡不赦。
此事如果屬實,蘇秦又豈能輕饒了此人,此獠不除,如何能對得起死去的上萬名合縱軍将士!
蘇秦看周紹仍然氣不過,瞪圓了大眼,要再次相逼與甯鈞,他連忙把臉一沉,對周紹說道:“周将軍,我已經向你言明,洩露軍情一事與甯将軍無關,你怎麽還不依不饒的。難道我的号令你都聽不下去,非要我把這主帥的位置也讓給你嗎?”
周紹聞聽蘇秦這番嚴厲的話語,再看他的臉色陰沉可怕,他心中一懔,也隻能是收起了自己馬上要出口的惡語。他一時又急又氣,幹脆就使勁地低下頭,不說話了,其實周紹眼中也有淚花泛起。他是心中不服,也爲死不瞑目的合縱軍将士而悲哀。
甯鈞何嘗不知周紹心中是怎麽看待自己的,他也明白自己是受到了合縱軍中很多人的誤會,他們可能都将作戰洩密一事歸結到了自己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