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行動計劃,第一個粉墨登場的是疊剌。他以請求任命自己爲奚王爲由,試圖接近阿保機,然後相機而動,如果能逼迫阿保機主動讓賢的話最好,如果不能就下手誅殺。耶律滑哥負責率人去攻打述律平的行宮,因爲根據以往的經驗,對于這個女人,千萬不能小視,必須予以足夠的重視。神速姑則負責攻掠西樓。至于耶律剌葛和耶律轄底,他們要做的就是在乙室堇澱準備舉行柴冊禮,慶祝新可汗的繼位。
從各司其職的分派上,可以看出耶律剌葛和耶律轄底二人的狡詐和陰險遠在其餘諸人之上。疊剌的聰明恐怕隻限于他可以創制出契丹小字,這次讓他去打頭陣,實在是有些趕鴨子上架。
總的來說,這次叛亂之人無不是心存僥幸,就好比後世那些打算投入兩元錢中個五百萬的彩民,所有人都希望自己以小博大,付出最少,收獲最多。一般來說,叛亂者私心太重、各懷心腹事,叛亂之事從密謀階段開始,就注定了它不會成功。
耶律阿保機也自知這次被大唐“貶斥”對自己的聲望有不小的影響,某些人肯定蠢蠢欲動,因此有針對性的作了一些防範。他看似對這些人的舉動一無所知,不過是在迷惑對手而已。畢竟此前已經有了兩次未遂的叛亂,沒有人敢拍胸脯保證叛亂的事情不會再次發生。阿保機暗中在幾個弟弟等人身周安插了耳目,或者幹脆就派線人也參與了叛亂。
疊剌和安端兄弟兩人心下忐忑的剛剛步入阿保機大帳,明晃晃的鋼刀就架在了他們的脖頸間。兄弟兩個人雖然有混水摸魚之心,卻無爲之犧牲的膽色。二人當時就駭得面無人色、冷汗直淌,從容赴死與慷慨就義的人雖然有,但畢竟是少數,他二人顯然不在其内。在生存還是死亡的選擇面前,多數人都會趨利避害,要知道,嘴硬是以生命作代價的。因此不等阿保機開口,兄弟兩個人争先恐後的把叛亂計劃合盤托出。
事情的嚴重性已經超出了阿保機的想象,他知道再一次的叛亂不可避免,但沒有想到參加叛亂的人居然有如此之多。如果隻是一味的安撫,這叛亂鬧将起來何時是個頭?幾個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可以待以春天般的溫暖,對待氏族中的其他人就不會有那麽多的顧忌與耐心了。阿保機果斷傳下汗令:耶律曷魯、蕭敵魯幾人立即率兵分頭平叛。
兩個兒子在阿保機汗帳被囚禁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蕭岩母斤的耳中,愛子心切的她吃驚之餘,立即派人去通知耶律剌葛。
志得意滿的剌葛正在乙室堇澱熱火朝天的預演着可汗登基之典,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驚得目瞪口呆,再不走人的話,他心中非常清楚等待他的将是什麽。慌了手腳的剌葛急忙踏上北逃的行程,爲了延緩追兵掩殺,他派出了另外一個弟弟耶律寅底石率兵去偷襲阿保機的汗帳,搶奪象征汗權的旗鼓,以利東山再起。
阿保機沒有想到剌葛到了這個時候還來狗急跳牆、困獸猶鬥,汗帳的将士基本都趕往乙室堇澱去平叛,汗帳本身空虛之極。這麽一來,耶律寅底石率軍偷襲得手,正當他燒殺搶掠、肆無忌憚時候,突然蕭阿古隻率軍殺到。寅底石倒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蕭阿古隻的對手,見勢不妙的他四處縱火,想要制造混亂趁亂帶了搶到手的可汗旗鼓之物準備閃人。
這裏必須額外說一下,象征可汗權位的‘天子旗鼓’,已經傳承近三百年。這貨可是相當有來曆:乃是唐貞觀二年契丹部落首領入觐唐皇,由“天可汗”李世民賜給他的儀仗信物。雖然史載“遼自大賀氏摩會受唐鼓纛之賜,是爲國仗,其制甚簡。”可就是這麽幾件“其制甚簡”的東西,卻因爲是得自李唐天子、萬邦公認的天可汗所賜,那就是權力的象征,無人敢于質疑。既然意義非凡,也就決定了它身價不菲,最終成了契丹部落中的聖物。如果丢失了象征汗權的旗鼓,再号令部衆的話,難免會給人一種名不正則言不順的感覺。
蕭阿古隻頓時又驚又怒,作爲一個契丹人,他哪裏肯讓鼓纛丢失在自己的眼前?當下發起狠來,在寅底石身後緊追不舍。鼓纛這東西留在阿保機手中意義非凡,在寅底石手中卻成了燙手的山藥。要命還是要鼓纛?很快寅底石就做出了生命中最正确的選擇: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立刻扔下鼓纛之物,逃之夭夭。
寅底石在兄弟們中排行老四,他對二哥剌葛的安排心如明鏡。三哥帶了五弟充當急先鋒,是希望在未來汗位的繼承中增加讨價還價的籌碼,大哥在汗位上一坐就不肯再挪屁股,即使是叛亂大功告成,也沒有人敢保證二哥剌葛會作幾年可汗就将汗位拱手相讓于三哥的。如果三哥繼承汗位無望的話,會不會傳位給自己就更是難以想象的事情了。他對剌葛安排他偷襲一事,沒有多想就答應下來,也是心中打了無數次的小九九:三哥與五弟失手被擒,生還的希望渺茫;雖然叛亂的事情已經顯露,但放手一搏也有可能僥幸成功。剌葛作可汗的話,自己就會成爲第一順位繼承人。
心中存了這種心思的寅底石,這才敢于冒險偷襲汗帳。而現在面臨生死考驗的時候,汗位一下子又變的那樣的遙不可及。自己扔下鼓纛逃生,就算秋後算賬,也至多是個從犯而已。依長兄的心性不會爲難他的!心念電轉的他,想明白厲害關系之後,扔了鼓纛等物輕裝跑路去也。身心一輕的他,騎術發揮極佳,簡直是一騎絕塵。蕭阿古隻便要追殺,無奈兔子已過八道梁,追之無望矣。
小心翼翼的收好鼓纛之物,蕭阿古隻正琢磨是不是要繼續追殺,忽然有軍校來報:述律後行帳遭到叛軍攻擊!
之所以由耶律滑哥親自出馬,來對付述律平,也是叛亂者對這個非同尋常的女子不敢等閑視之。
述律平得以嫁給阿保機,可以說是天作之合。述律與耶律二人伉俪情深,而且都是弓娴熟、功夫了得之人。述律平相夫教子不但是賢内助,而且是耶律阿保機的親密戰友。她甚至在此前就從阿保機俘掠回塞北的漢人中挑選出精壯男子,組建了一支隸屬于她自己的私人武裝——屬珊軍。即便此次阿保機不得不交出一大批漢人俘虜給大唐秦王殿下,也沒有從這支軍隊中送走哪怕一個人。
述律平有時候會跟随丈夫出征,沖鋒陷陣巾帼不讓須眉;負責留守時鎮守大本營,讓丈夫沒有後顧之憂。曆史上阿保機稱帝之後不久,一次率軍遠征,黃頭和臭泊兩室韋部落趁契丹國内空虛突施偷襲。哪知道偷雞不成反蝕把米,這些來犯之敵正好撞在了述律平和她的屬珊軍槍口上,述律平臨危不懼,指揮若定,将來犯之敵打的落花流水、潰不成軍。述律平一戰成名,從此在塞北大漠廣袤的土地上四處流傳着耶律阿保機和述律平二人的傳奇故事。現在這個世界雖然還未發生此事,今後也不一定就會發生,但其名頭已然很響,說這對夫妻是草原上的‘黑風雙煞’,隻怕也不爲過。
耶律滑哥此番硬着頭皮前來,那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之事,何況這虎乃是一隻母老虎。結果事情果如他所料,述律平沒有表現出一絲的慌亂,鎮定地指揮着屬珊軍以逸擊勞與叛軍展開了激烈的厮殺。就在兩軍正在殺的難解難分時候,蕭阿古隻率軍趕到。耶律滑哥見大勢已去,是非之地不敢久留,果斷拍馬落荒而逃。
叛亂進行得最順利、最有收獲的,還得是神的代言人薩滿神速姑。契丹人用兵打仗,在事先很注重占蔔。精通此道的神速姑當然會爲自己此行占蔔一番了,不過他的占蔔學的不到家,隻知皮毛而已。按照事前的分工,他率軍殺到西樓,一番搶掠之後帶着搶到的神帳等戰利品,放火焚燒明王樓向北逃逸。(無風注:明王樓建于耶律阿保機出任可汗後的次年,據後世學者考證推測,極可能是摩尼教的禮拜場所。所謂摩尼教,其實也就是讀者所熟知的明教了,當然金庸先生小說中對其有所演繹,那些諸如乾坤大挪移什麽的,大家都懂。)
西樓,是相對于東樓而言的。這裏所說的樓,和刀郎唱的“依靠在八樓的二路汽車,帶走了最後一片飄落的黃葉”一樣,并不是指真正意義上的多層建築物,而是對一個地區的泛稱。同時也是對遊牧政權首領駐牧地的泛稱,契丹大賀氏、遙辇氏部落聯盟的政治權力中心在潢水與土河交彙處,那裏被稱爲東樓;耶律阿保機在出任可汗之位後,爲了擺脫從前的政治氛圍,有意将汗國政治中心西遷至疊剌部耶律氏顯貴的駐牧地,是爲西樓。
西樓自從成爲新的契丹汗國的政治權力中心之後,成了契丹人佛教、道教、摩尼教和原始薩滿教等宗教彙聚之地。阿保機和他的後世子孫們對凡是有利于維護其統治的宗教統統加以利用與鼓勵,如此一來,勢必會冷落原始薩滿教的薩滿們,不甘心宗教特權被他人分享的薩滿們心懷不滿也就可以理解了,所以神速姑趁機将這些爲外來宗教徒修建的建築一把火夷爲白地以發洩其私憤。
各路叛軍紛紛北逃,耶律阿保機整頓兵馬,點檢損失,派蕭敵魯爲先鋒親率大軍追擊。到了土河附近秣馬休兵,又不急于追殺叛軍。手下衆人紛紛主動請纓,要求痛打落水狗,決不姑息這些叛亂分子。阿保機解釋道:“現在追擊,隻能是拿了棍子叫狗。不如等他們自己逃的遠了,那時人人思鄉心切,軍心不戰自亂。然後再追擊的話,一定可以将叛軍攻破。”
果不其然,一切正如阿保機所料。結果經過兩個多月的追讨,終于将剌葛、轄底等叛亂首要分子抓獲。蕭實魯和寅底石畏罪自殺未遂——估計也是作戲的成份居多,真的想死的話,辦法有許多。阿保機押解着叛亂分子班師,心底卻沒有一絲勝利歸來的喜悅。這一次的叛亂雖然消弭,但付出的損失卻難以估量。叛亂引發了一連數月的内讧,軍需糧草難以爲繼,物價沸騰。阿保機軍中無糧,不得已隻好煮食馬駒、野草爲食回師途中,隻見軍器、物資之物狼籍綿延數百裏。
阿保機心中雖然對剌葛恨極,但仍沒有殺這個弟弟。念及兄弟情深,隻是将剌葛、疊剌兩個弟弟賞了一頓筍炒肉,給剌葛這個好兄弟賜名爲‘暴裏’,契丹語意爲惡人。兩個弟媳因爲未能盡到相夫教子的責任,成了替罪羊,被下令處死。寅底石和安端因是從犯,所以未予深究。
這一次的叛亂人員多、波及面廣,尤其是以耶律氏中的顯貴居多。參與叛亂涉案人員多達數萬,審理這一案件耗時極長那是不必說了。不過,對待幾個兄弟阿保機可以繼續網開一面,但對待耶律轄底父子二人就不會有那麽客氣了。
當轄底如死狗一樣被拖上來時候,阿保機強抑心底的憤怒,厲聲責問道:“當初我以汗位相讓,叔父不肯接受。爲何又要支持慫恿我的幾個弟弟犯上作亂呢?”
轄底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死豬不怕開水燙,索性直言相告:“當初我不知道可汗之貴,等到大汗即位,扈從如雲、一呼百諾,始生觊觎之心。隻是考慮到您英明神武,公然倡亂怕是難以成功。隻好另辟蹊徑,剌葛、疊剌幾人懦弱颟顸,如果他們出任可汗之位,那時候再想辦法,就會容易成功。”
耶律阿保機聽了轄底的話,意味深長的看了一眼剌葛、疊剌幾個弟弟。剌葛知道兄長是在揶揄自己,揉着被打的腫痛的屁股,用足以殺死人的眼光輕蔑地掃了轄底一眼恨聲道:“癡人說夢!倘若事成之後,難道會讓你這種叔父活在世上嗎?”
雖然明明知道耶律轄底父子鼓動自家兄弟阋牆,想要趁着鹬蚌相争、從中漁利,阿保機仍不願意将事情做的太過,讓他自行了斷。耶律轄底與兒子投崖而死,也算是罪有應得,報應不爽。(無風注:史家還有一說,是爲缢殺,暫未定論,不過這不是關鍵,此處就按跳崖算吧。)
耶律剌葛隻是挨了一頓胖揍,也沒有因爲接二連三的反叛而丢了性命。他并沒有因阿保機的寬宏大度而心生感激之情,反而始終無法咽的下胸中的惡氣。每天進去出來汗帳,看着本來自己也可以坐一坐的汗椅心中打翻了五味瓶。看似觸手可及的東西卻又遙不可及,人生的悲哀莫過于此。
被貪婪、欲望折磨的寝食難安的耶律剌葛,最終選擇了出逃。再呆下去,他擔心自己還會做出什麽蠢事的。阿保機寬恕了他,但因他而車裂、戰殁的冤魂不知有幾何。那些殷紅的鮮血經常将他從睡夢中冷汗直淌的喚醒。
這一次,他是朝河北跑的。
曆史上剌葛也是先選擇了南逃,不過是先投李存勖,後來又跑去後梁。但是這個喜歡無事生非的家夥,終于爲自己的愚蠢付出了代價。曆史證明了‘梁園雖好,終非久留之所’的無比正确性——公元923年,李存勖滅後梁,當他攻入開封城之時,把剌葛和他的兒子們抓獲,一起送上了斷頭台,剌葛魂歸塞北。
當然,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李曜的出現而改變。這一次剌葛的出走,沒有去見還未上台的李存勖,而是直接去見了李曜。剌葛的舉動看似怪異,其實一點也不奇怪,如果說天底下還有誰有能力讓他成爲契丹可汗,這個人隻能是那位僅僅領兵北上就吓得阿保機不敢應戰,隻能讓地還人、請罪挨罰的大唐秦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