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衎面色鐵青地看着堂中跪地不起的李暄,半晌才恨聲道:“難道你忘了,當初你兄弟二人是如何想方設法将曜兒排擠出門的?如今軍械監強勢之極,家中早已失了節帥王府的應度,此番你在北地又損失了這許多貨物……嘿,周轉不靈之後,倒能拉下臉去找曜兒求饒了?”
他越說越怒,霍然站起,喝道:“當初曜兒已和我割發斷恩,如今他做他的右相,我做我的閑人,我與他兩不相幹,窮死餓死,我自擔當!你要去搖尾乞憐,自管去了,别想拉上我一道,我李衎若是個服軟認慫之輩,當初豈會來這代州打拼!滾!”
李暄卻深知自己與李曜怨恨已深,沒有老父居中,根本不敢奢望五郎諒解,更遑論得到他的支持。當下隻得全然不顧臉面,磕頭道:“耶耶息怒,家中如此,亦非我願,委實是因契丹蠻橫,北地過于兇險所緻。倘若此番得不到外力扶持,單憑自家實力,隻怕當真隻有破落一途了……當日我與三郎的确對五郎苛刻了一些,可早已知錯,隻是知道五郎這些年委實太忙,才未曾親自去負荊請罪……五郎曆來寬仁,隻要耶耶稍露口風,兒與三郎再誠心道歉,他必然不計前嫌,與我等重歸于好。隻要五郎稍稍擡手,甚至隻需一句話,家中這一切麻煩就都不會再有了!耶耶,三思啊耶耶!”
李衎冷笑一聲,轉頭就走,隻遠遠撂下一句話:“要去自去,莫來煩我!”
李暄露出一絲惱怒,夾雜着無奈,起身回了自己院子,李晡匆匆迎上,問道:“大兄,事情如何,耶耶可願出面?”
李暄臉色鐵青地搖了搖頭,一聲不吭地坐了下來。
“真是老糊塗了!”李晡怨怒道:“再不低頭,咱家就要喝風拉煙去了!要是他知情識趣一些,寫封信給老五,就算河東不用咱家的鐵器,關中河中那麽大的地方,還少得了生意?北地之行損失再大也補回來了!要是老五大方些,朝廷國庫裏摳一手下來,咱們也能用幾輩子了!晦氣,真是晦氣!不成,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你待怎的?”李暄罵道:“上次若非你受黑朱三蠱惑,跑去慫恿老五背叛晉王,晉王怎麽會去了咱家的軍械應度之權?要是有那筆大生意在,北地損失……”
“喲?”李晡聞言火了:“我沒說你的不是,你倒來怪起我了?以老五的本事,跟李克用還是朱溫,有多少區别?偏我去建議一下就是罪過了?那你這次在北地失了這麽大一筆貨,卻要怎麽算這筆賬?”
“你……混賬東西!”李暄大怒,指着李晡罵道:“北地忽然亂成那樣,兵戈四起,狼煙處處,我又不是神仙,怎麽能提前知曉!你整日就知道在些勾欄瓦肆鬼混,也有臉來指責我?你給我滾!越遠越好!”
李晡冷笑一聲,轉頭就走,竟然一句話都不曾多說。
卻說李衎回到書房,人還未進門,已然開聲笑道:“勞馮舍人久等。”
一名姿容雅緻、身着布衣白袍的年輕人起身拱手一禮,口中道:“道之師乃師翁第五子,道實晚輩,豈敢當師翁此說。”
李衎笑了笑,招呼馮道坐下,張張嘴,猶豫了一下,道:“曜兒……五郎遣你前來,所爲何事?他該知道,節帥王府那邊對我這代州李家,一直都是‘格外關注’的。”
馮道微微一笑,道:“老師此番命我北上,一則是走一趟契丹,二則是來與師翁通個氣。”
“通氣?”李衎微微蹙眉:“何事?”
馮道指了指天,道:“今上或将遣人來面見師翁,許以聖谕,令師翁認祖歸宗,重回隴西李氏祠堂之下,而且……”
李衎的臉色頓時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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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道此次出使契丹,自然絕非遊玩,乃是真正的身負使命。
由于大唐過去的威懾多少還有些殘存,遊牧民族求得中原皇帝的‘封冊’來取得對部族的統領合法性在北地十分尋常,所以曆史上那位契丹英雄、遼國太祖耶律阿保機也曾數次派使人前往中原,希望得到唐廷的冊封,保住自己地位。隻是令阿保機始料未及的是,那個時空中的唐昭宗李晔當時自身難保,在天祐元年被朱溫殺害。新皇帝更是個朱溫掌控下的小玩偶而已,阿保機願望落空。
不過凡事有兩面,李唐朝廷的冊封雖沒了指望,實際掌握朝政的朱溫卻派人主動泛海繞道,帶了書信、衣帶、珍玩等物與契丹人修好結盟。當時的情況是李克用要拉攏契丹人,朱溫也明白崛起于塞北的契丹部族是不能忽視的一股新興力量,所以才不遠千裏,遣使前來主動示好。朱溫也希望得到塞北契丹部族的擁護與支持。
耶律阿保機人雖在塞北,卻也知朱溫與李克用乃是宿仇。那會兒他才剛剛與李克用結爲異性兄弟,誓約言猶在耳,如何做這種背盟之事?雖然朱溫在唐廷中是說一不二的人物,畢竟是人臣,與之結盟名不正、言不順,雙方結盟之事隻有不了了之。
而在這個時空當中,李曜發現自己的蝴蝶效應似乎日益嚴重,尤其是很多事情都開始提前發生,比如阿保機的崛起,似乎也比原先的曆史上早了幾年。這就讓他覺得對于契丹的一些安排要提前進行了,要不然萬一其他一些事情也都跟着提前,誰知道會不會量變引起質變?
唯一讓他略微放心的是,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經對契丹有所警惕,後來具備一定條件之後,對契丹乃至渤海國方面都進行了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排,以保證今後自己能夠有效掌握局面。當然,這些安排都有一定的前提,那就是盡量不引人注目。
此次馮道來北地十分匆忙,剛從南線史建瑭大軍處回到長安,第二天便受命北上,一路緊趕慢趕,就是爲了及早到達契丹領地。爲何這麽着急?因爲“幽州局”方面已經确定了一個消息:有朱溫的使者到訪契丹,好在看起來并沒有取得什麽成果。
馮道在北上的路到又再次收到後續信息:朱溫的使者意圖聯絡耶律阿保機,并與之聯盟,既監視幽州鎮對汴梁的“忠誠”,又合力對付河東李克用。好在李曜回複此前李克用的消息之後,李克用随即遣使向阿保機轉達了大唐朝廷的意思:願意在合适的時機對阿保機進行冊封。
阿保機聽了這句話稍微有些錯愕,什麽叫“合适的時機”?但他随即想到,難道中原朝廷是指自己還不是可汗?
不過不論怎麽說,既然大唐朝廷願意冊封,那朱溫方面就沒有多少合作的必要了,他這人說做就做,當即打發朱溫派來的使者走人。随後,阿保機率部衆繼續擴張與征服事業,分兵征讨奚、霫、女真等未附的部族。
馮道北上契丹其實頗不方便,因爲幽州掌握在劉守光手中,馮道必須走代州過雁門關,從雲州往東北繞行。然而,他還未曾趕到契丹,契丹部落中便發生了一件大事——痕德堇可汗歸天了。
此時,在阿保機多年辛苦征伐、努力經營下,契丹部族的軍國重權已經完全掌握在他耶律阿保機之手,然而汗國名義上的首領卻仍是痕德堇。根據部族傳統,汗位的繼承者仍将在遙辇氏中産生。隻是随着耶律阿保機軍事實力的增長,契丹民族已經介入中原政權的争鬥,成爲其中舉足輕重的一股新興勢力,在契丹各部族中阿保機也成了當仁不讓的核心人物。遙辇氏在阿保機面前已經失去了昔日的光環,其他部族酋長也無法漠視他的存在。在衆酋長仍然猶豫不絕之際,曷魯率先勸進!
[無風注:史載痕德堇有遺命立阿保機爲可汗,不過在此時,契丹似乎還沒有自己的文字,況且《遼史》中的記載又是根據耶律俨等人的史料所撰,因此史家此處之言,當有“爲尊者諱”的曲筆。曆史雖然已過去了千年,真實情況究竟如何,已不可考,但事情想來不會如史籍所載那樣輕描淡寫。耶律曷魯之所以成爲人大佐命、定冊第一功臣,被喻爲“心”,所謂定冊與佐命也是指此次擁立阿保機出任可汗之位。]
對于契丹曆史上有着重要意義的此事,阿保機假意推辭道:“先祖雅裏曾經因不當立而讓賢與遙辇氏,現在我如果去做可汗,豈非是陷先人于不義?”
耶律曷魯當即“駁斥”這種錯誤觀點,誠懇萬分地勸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從前,我們先祖不做可汗是因爲既無遺命,也無符瑞之事,所以讓賢與遙辇氏。如今兄長積有人望,出任汗位乃是名至實歸。兄長繼汗位,必光大我部族,漢人曾有一說:天與弗取,反受其咎,還請兄長切勿推辭!”
其他部族酋長見阿保機出任可汗之事已經是衆望所歸,于是也醒悟過來,紛紛勸進,一同推舉他爲可汗。這時候的阿保機,早已經不再是當年吳下阿蒙。不但身邊有曷魯等大将爲他沖鋒陷陣,更有數名燕地漢人充任他的智囊。其中有韓知古、韓颍(韓延徽)、康枚(康默記)等士人,做他的幕僚,追随左右以備咨詢,這時候也都一齊勸他。
阿保機本身便是天縱英才,有這些文士襄助,更是如虎添翼,平日裏無事,這些漢人就爲他縱論古今爲政之得失、曆代興亡之事,對“共勸他不受代”之因心知肚明。于是阿保機“三讓,從之”!
對阿保機繼汗位之事,究竟是痕德堇生前主動讓賢,抑或是臨終遺命,其實都無關緊要,因爲不論如何,都無礙于耶律阿保機成爲契丹可汗的事實。
實際上阿保機得以取代痕德堇成爲契丹部族的可汗,是耶律氏家族經過數世努力、曆時一百餘年的卧薪嘗膽,重新取回了原本就是屬于自己的東西而已。深受漢人文明影響的阿保機,早在内心深處想要化家爲國,借助各方力量,挑戰遙辇氏在部族中的傳統首領地位,取而代之了。
他這些年的争戰,與積極介入中原各地方政權的博弈,就是爲了擴大自己的影響力,現在以退爲進的假意推辭,也是爲了檢驗一下自己在契丹各部的威信能否達到懾服所有。正是爲最終取代痕德堇在做最後的努力!痕德堇仿佛便是契丹的李晔,差别不過一個空頭可汗和一個空頭皇帝罷了,即便真是主動讓賢,也不過如漢人朝廷的禅讓一般,何足道哉!
漢民族的大一統與家天下思想,與阿保機的心思不謀而合,漢人的智慧、文明,也在阿保機化家爲國的過程中發揮了決定性的作用。有一名明教韓知古的漢人,作爲阿保機智囊團體中的一分子,對此居功甚偉。
韓知古此人,乃是幽州薊人,[無風注:如果史料真實無誤,應該與後來趙宋開國功臣趙普乃是同鄉,都是現在北京西南廣安門附近地方人,而‘韓、劉、趙、馬’都是燕地漢人中的望族。與趙普的家庭出身類似,韓知古的父親曾做過薊州司馬的六品小官。而趙普父親曾任相州司馬一職。]中世紀的燕地多産奇士,其中原因耐人尋味。州司馬一職雖品秩不高,不過是中層地位的官僚家庭,但卻是文職。
也就是說,韓知古是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很顯然,這樣的家庭背景足以使韓知古在童年就獲得良好的蒙學教育機會,随着契丹部族的入塞侵擾,韓知古的蒙學被迫中斷。六歲的時候,被淳欽皇後的兄長欲穩擄掠,帶回了塞北。當時的述律平,也就是後來的耶律阿保機妻子見他聰明機靈,所以收在身邊,最後成了淳欽皇後述律平的陪嫁媵(随嫁之人)臣。
雖然韓知古幼年被擄掠苦寒之地的塞北,又是做爲陪嫁的奴仆下人出現在阿保機的身邊的,但卻因禍得福,得以接近契丹權力中心。最初,韓知古的才華并未引起阿保機的注意。好比後世一位著名人士所言:懷才與懷胎一樣,需要時間才能顯現。自視甚高的韓知古不堪忍受骈死于槽枥之間,于是在怏怏不得志的時候,就選擇了遠遁。
逃跑曆經千辛萬苦方如願,但是回到家鄉時候,卻讓他大失所望:劉仁恭父子在幽州的倒行逆施,呆在家鄉還不如回草原做奴隸衣食無憂的穩妥。好不容易回到家中席不暇暖,韓知古就又考慮趕緊離開的事情了。走得慢了,就有被臉上刺字成爲普通軍士替劉氏父子賣命的可能,如何死,死在哪裏也是不可知的事情。此時中原,戰亂頻仍——朱溫進擊滄州的大軍剛剛離開,明顯是生死未蔔之地,無奈之下,韓知古隻有原路返回。
【無風注:關于這一條,《遼史》中的許多記載,與《資治通鑒》等史料記載前後矛盾,經不得推敲。而且遼史因爲曆史的原因,不可能如宋史那樣資料多種,可以相互考證。隻能用心閱讀,詳加比較、考證了。《資治通鑒》中的記載,應該更接近于曆史真實,因爲内容乃是取自當時漢人趙志忠《虜廷雜記》中的記載。
在《遼史》中的記載,韓知古才幹被阿保機發現,卻成了:其子匡嗣得親近太祖,因間言。太祖召見與語,賢之,命參謀議。根據考證,韓匡嗣是韓知古第三子,出生于遼神冊元年、即公元917年,‘匡嗣以善醫,直長樂宮,皇後視之猶子。’韓匡嗣直長樂宮應該是成年之時,而皇後視之猶子,說明韓知古因爲媵臣的身份隸宮籍,他的兒子韓匡嗣才得以養在皇後身邊。或者是年幼的韓匡嗣思父心切,在阿保機面前哭訴。韓知古這才引起阿保機的注意。立刻遙授彰武軍節度使,逐步受到重用,最後在天顯年(公元926—937年)間卒。
韓知古的生卒年史料中未有明确記載,但遼史中稱他爲佐命功臣之一,這句話太值得思考了。且不談佐命功臣的功績爲何事,隻是從《遼史》的記載中就有相互牴牾之處。譬如《遼史·百官志》中記載‘太祖初有漢兒司,韓知古總知漢兒司事’;另《遼史·太祖紀上》中記載七年十月(公元913年)‘诏群臣分決滞訟,以韓知古錄其事,隻裏姑掌捕亡。’這兩處記載均在韓匡嗣出生之前,韓知古既已經跻身于契丹的政治權力核心,當然沒有必要再選擇逃亡了,更不會有因爲兒子的原因,方始得到阿保機賞識的咄咄怪事了!
而另一位阿保機賞識重用的漢臣韓延徽,入仕遼廷的記載,更證實了《資治通鑒》的記載或許也出現了以訛傳訛的情況。當然,這都是一家之言,并非什麽定論。本書中姑且按此安排,讀者諸君姑且一看。
倘若這個假設的确是事實,那麽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形,想來原因有二,一者,中原王朝士民不願意正視遊牧民族建立的政權,這是一種慣性思維使然,道德文章如司馬光者,怕也無法擺脫時代的思想束縛;二者,司馬光所載這一條并不是經過自己嚴密考證,隻是轉自同時代的《虜廷雜記》一文,其作者趙志忠對于契丹國事,有些也是一知半解,所載或者是出于傳聞也未可知。鑒于“重華夏而輕夷狄”思想大行其道,司馬光老先生在遼史上稍有不慎,也算不得什麽。
本書采用韓之古曾經南逃而又自行北返這一說法,其實并非“忠于史實”,而是“忠于劇情需要”,關于這一點,讀者諸君今後即可知曉原因。】
在韓知古、曷魯等人強強聯手、聯袂演出之後,阿保機最終答應代遙辇氏爲契丹可汗,阿保機命人在如迂王集會埚,燔柴告天,即可汗位。他真正成爲了契丹汗國的君王——可汗。順便,他還開始引入一些漢化的制度設置官屬,這當然爲了方便統治,要知道這時候的契丹部族已經膨脹,必須借用漢族“封建統治”的官制來管理契丹人民了。
契丹的燔柴告天,與漢人禮制中的燔柴祭天不同,是契丹民族受回鹘民俗的影響,更确切的說,是受摩尼教在契丹地區傳播影響所緻。摩尼教正是後人熟悉的‘明教’、‘魔教’。本是傳自回鹘,而契丹文化受回鹘影響至深,皇後述律平也是回鹘後裔。而摩尼教從傳入中原之後,生根發芽,成爲中原地區的一個地下秘密教門。北宋徽宗年間浙江方臘的起事,正是以明教教衆爲依托的。
阿保機取代遙辇氏,這種大事幽州局用最快的速度彙報給了李曜。雖然幽州局拿到的情報表示過程比較順利,但李曜仍然認爲,阿保機取代遙辇氏應該是“強取豪奪”,并不是遙辇部主動讓賢。因爲根據他掌握的别的情報對比來看,阿保機在掌握在契丹部族軍政大權之後,随着實力的增長,恃強淩弱,‘侵吞諸部’的事情根本就沒少做。一如後來的蒙古大汗鐵木真,在氏族部落向封建進化的過程中,侵犯原來部落利益的事情也做了許多。從李曜才能進行的“曆史對比現實”來看,曆史上阿保機後來遇到的部落聯盟反對者甚衆來看,李曜覺得自己的推斷應該更接近于真實。
阿保機即汗位之後,立即‘命曷魯總軍國事’,做爲擁立自己的回報。
然而與曆史上不同的是:曆史上阿保機三十六歲登上契丹可汗之位,而如今他隻有三十歲。李曜心中微微有些着急,阿保機提前成爲契丹可汗,會不會導緻契丹崛起更加迅速,對中原王朝的威脅更加巨大?自己完成天下一統的計劃要不要加速?加速會不會導緻中原戰亂烈度更強,危害更甚?會不會反而使中原進一步衰弱?牽一發而動全身,難呐!
而阿保機并沒有停止自己擴張、征伐的腳步,登上汗位隻是他人生事業中另一個新起點。半個月後,契丹大軍立刻出征讨伐黑車子室韋,幽州劉家此時正在内亂,根本無暇顧及從前的附屬。沒有了保護傘的黑車子室韋,在契丹鐵騎攻擊面前很快潰不成軍,此次出兵,阿保機斬獲甚衆‘降其八部’。在契丹人反複征讨下,黑車子室韋勢力一蹶不振,曆史上,在這次出征的兩年後,黑車子室韋終于盡數被契丹部族征服。
然而,李曜收到信隼傳訊獲知這一消息時,繞道趕往契丹的馮道一行居然仍未到達契丹汗帳,曆來“算無遺策”的李曜難得的有些懷疑自己派馮道從長安趕去是不是有些失策,早知道北地被契丹一通亂戰打得如此糜爛,治安不靖如斯,還不如讓幽州局找幾個得力人手充當使者算了。雖然規格上顯得有些不尊重,但畢竟此時事急,拖不得啊。
别人不知道,李曜卻是知道,現在蝴蝶翅膀扇動得太厲害,很多事情都有失控的征兆,小心總無大錯。畢竟在原先的曆史上,就在距離阿保機登上契丹部族可汗之位的兩個月後,朱溫就已經弑唐帝自立,建國号‘梁’了。而登上帝位之後的朱溫則再次遣使告知阿保機。那時的阿保機自然對來使的意思明白得很,知道朱溫那舉動看似平常,實則是在诏告天下“現在的天子是朱三,中原改朝換代了!”
那情況與現在略有類似:朱溫的使者去得太及時了,新上位的朱溫想得到天下臣民的擁戴,而阿保機何嘗不是如此,新任可汗之位的他也急需得到中原政權的認可,籍此穩固汗位。雙方一拍即合,雙方相互遣使通問,各取所需。阿保機爲取得契丹汗位的合法性,隻有率先承認朱梁政權的合法性,以期求得朱溫的冊封,保住自己的汗位。阿保機主動遣使帶了良馬、貂裘等物聘梁,奉表稱臣,以求封冊。
朱溫見到契丹使臣之後,同樣是喜出望外,契丹部族的主動稱臣,無疑滋長了他的自信。興奮之餘,又派出郎公遠與渾特兩位大臣前往塞北,相約共同舉兵攻滅李克用,然後封冊契丹阿保機與朱梁爲甥舅之國,同時命阿保機以子弟三百人入衛京師,實則是令阿保機遣質入中原。
阿保機一見自己請求封冊之事,朱溫答應是答應可是還有附帶條件,當時就十分不快。自己與李克用結爲兄弟,讓他背叛盟約,贻笑塞北,豈不是面上無光。況且朱溫與李克用年齡相仿,自己與李克用兄弟相稱,現在稱臣不說,還因此而矮了一輩,這更是讓他在心底難以接受。阿保機細思利弊,就對結盟之事産生了猶豫。郎公遠與渾特等一行隻好無功而返。
而李曜急的也是時機問題。他雖然未曾像朱溫一樣篡唐自立,但他如今正在從各個方面“養望”,如果能通過朝廷冊封契丹可汗一事,重新逐漸樹立朝廷權威,即便加分不大,多少也是好事。更别說契丹如果成爲盟友,對幽州劉守光也有震懾作用。
另外,與朱溫不同,李曜做這件事成功的幾率很大,畢竟他無須讓阿保機改變什麽立場——阿保機在中原方面還沒有确定的立場——隻需要在阿保機最需要中原認可之時送上認可,多半便能收獲一個正在崛起的盟友,何樂而不爲?
馮道在李曜飛訊之下也是盡量加快速度,奈何契丹此時戰鬥力飙升,統治能力還未得到相應的提升,遠離汗帳的西部邊疆亂成一鍋粥,一些并非契丹本族的部落被契丹欺淩得狠了,隻好打起往來客商的主意,馮道一行人數并不算多,一路雞飛狗跳之下,才剛剛進入契丹有效統治區域,又有一件大事發生了:平州刺史劉守奇率衆來投附阿保機。
這位劉守奇不是别人,正是劉仁恭的另一個兒子,劉守光囚父奪權的舉動,傳到了遠在平州的兄長耳中,劉守奇震驚之餘,更是惶恐不安。前思後想許久,不敢在平州地方久駐,生怕弟弟劉守光突然打上門來,索性率領手下數千軍民北走塞外來投阿保機。阿保機大喜過望,溫言安撫一番,把劉守奇等衆安置于平盧城、後世的遼甯朝陽市。
[無風注:話說劉仁恭究竟有幾個兒子,這幾個兒子是否一母同胞,因何劉守奇不去滄州尋找另一個兄弟劉守文,共同起兵纾難而是遠走塞北?這一切都已經成了曆史之謎,真相如何,隻有等待更多的史料重現天日了。不過由于遼史粗疏,缺失又多,隻怕前途堪憂。好在本書對此人不必計較太多。]
劉守光在囚父之後,又逼走了平州刺史、兄長劉守奇,志得意滿,自稱幽州平盧節度使。消息傳至滄州,滄州的節度使是劉仁恭的另一個兒子劉守文。劉守文見劉守光竟敢悖逆父親,大怒之下立刻點齊本部人馬,前去幽州興師問罪。
然而劉守文雖有心殺賊,卻無力回天。兄弟二人一交手,他根本不是弟弟的對手,所部一敗再敗。無奈何之下,竟然也想到了向阿保機請援。從幽州去契丹汗帳,路途可比馮道便捷百倍,劉守文遣使請求阿保機出軍助自己征讨劉守光。[無風注:據《遼史》記載:三月,滄州節度使劉守文爲弟守光所攻,遣人來乞兵讨之。命皇弟舍利素、(舍利者,契丹部族官名,亦作蘇,爲阿保機六弟。)夷離堇蕭敵魯以兵會守文于北淖口。進至橫海軍近澱,一鼓破之,守光潰去。因名北淖口爲會盟口。]
阿保機從劉守文所請,希望趁着幽州地方劉氏父子、兄弟内讧的良機,就此染指中原,逐步滲透。所以派出了自己的妻兄室魯、即蕭敵魯率軍前往平州,從榆關、今山海關與劉守文會盟共同進讨劉守光。
自劉守奇扔下平州北走之後,平州也成了劉守光的統轄範圍。在聞聽兄長劉守文大敗之後,居然勾結契丹部族入寇的消息之後,他也不敢大意,立刻提兵屯防平州險要。
劉守光這厮得自父親的狡詐、‘機智’遺傳基因甚多,一次敗北之後,立刻調整戰略戰術,決意智取。于是派出手下人前往契丹軍中與室魯約降,室魯自出軍以來,根本沒有遭遇到燕軍象樣的抵抗,這時候見劉守光大敗之餘,主動前來請降,不疑有它,隻是率了一些親信就來赴劉守光的‘鴻門宴’。劉守光張帷幕于城外以享之,部族就席,伏甲起,還沒有等國舅爺品出燕地美酒的味道,人就成了劉守光的階下囚。
丢了國舅爺,部族人知道回去之後也不會有果子吃,于是聚衆哭求劉守光,願意出五千匹馬交換室魯,劉守光仍不肯答應。室魯被劉守光俘獲的消息如生了翅膀般傳至了阿保機汗帳,阿保機最後出重賂贖回了妻兄,至于價值幾何,旁人自然不知,阿保機顯然也不會樂意到處嚷嚷,不過很顯然,劉守光是一定不會放過這種獅子大開口的良機的。
室魯既是阿保機妻兄,又是阿保機的左右手,在阿保機出任契丹可汗之後,爲了鞏固汗位,新成立了腹心部做爲他的近衛軍,從各部族精選了數千契丹勇士隸屬于曷魯、室魯、阿古隻等心腹統率。這次室魯輕敵失手被擒,也是有原因的。從前室魯多是追随在阿保機左右,從未獨當一面。這次統率萬餘精兵出塞,本想着來個精彩亮相,博個碰頭彩的,哪知道卻鬧了個灰頭土臉,人也成了劉守光的階下囚。
室魯是阿保機心腹重臣,阿保機必須得花巨資贖回。史稱這一事情爲‘牛酒之會’,從此契丹部族與劉守光實現了短暫的和平,阿保機的注意力轉向了鞏固自己的權力與對塞外其它部族的征服。[無風注:《舊五代史》對此事件的記載爲:仁恭季年荒恣,出居大安山,契丹背盟,數來寇鈔。時劉守光戌平州,契丹舍利王子率萬騎攻之,守光僞與之和,張幄幕于城外以享之,部族就席,伏甲起,擒舍利王子入城。部族聚哭,請納馬五千以贖之,不許,欽德(即痕德堇,此時應作古)乞盟納賂以求之,自是十餘年不能犯塞。]
阿保機與劉守光達成了協議,在繳納了一筆不菲的贖金之後,悻悻班師。契丹軍撤出戰團,劉守文與劉守光兄弟二人兄弟阋牆、手足相殘,很快就于疆場上見了真章。
劉守文雖有心主持公道,替父親教訓這個忤逆子,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與劉守光兄弟二人一場惡戰,本來是占盡上風,忽然間卻被劉守光的慘敗觸動心底的柔腸,反而被弟弟趁他心潮起伏時候,反敗爲勝,自己也被劉守光活捉,與劉仁恭父子二人淚眼人看淚眼人去了。但是劉仁恭雖對孽子劉守光看走了眼,卻沒有看錯這個長子,‘守文’這名不是白叫的。果然是有些太過文弱,須知慈不掌兵,操婦人之仁,如何會是膽大妄爲、泯滅良知的劉守光對手?
劉守光把父親嚴加看管之後,挾戰勝之餘威押着兄長前去光複滄州。有劉守文在手,自然輕松攻破滄州城,城破之日,劉守文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良善者在卑劣者面前隻能落的身首異處。
劉守光自從囚父殺兄以來,心底暴戾的性情更失了羁縻,整個人變的喜怒無常,對待幽州治下臣民極盡酷毒殘忍之能事。處置犯人的時候,直接把人裝進大鐵籠中,然後四面燃火炙烤,人在籠中避無可避,被火燒的慘呼連聲……更發明了鐵刷子,專門剔剝人的肌膚、臉面,種種酷刑,不一而足。
劉守光在自任平盧、幽州節度使之職後,也希望與北鄰阿保機實現互不侵犯的睦鄰友好關系。于是主動遣使前來修好,這位使人正是後來被阿保機視爲左右手的漢臣韓延徽。
韓延徽與韓知古雖同是幽州地方人,二人卻并不是同鄉,韓知古乃是薊人,而韓延徽卻是安次人、今河北廊坊。唐末、五代時候,幽州地區不但有庶族地主,還有社會地位顯赫一時的望族。他們不但占有廣袤土地,而且還極有權勢。其中最爲著名的當屬‘韓、劉、馬、趙’四大家族,這其中就有韓延徽家族。
與韓知古出身不同的是,韓延徽的父親曾做過薊(今河北薊縣)儒(今北京延慶)、順(今北京順義)三州的刺史,在廊坊地區屬于有權有勢的望族。韓延徽受儒學文化浸淫,從小在心中存了華夷之分,出使來到塞北,見了阿保機隻一揖而已,人卻直立不拜。阿保機見劉守光手下的一介使人對自己如此輕慢,不由心下大怒。雖然沒有殺他,卻直接把他趕到草原上爲契丹人牧馬去了。
好在韓延徽做‘弼馬溫’其實沒幾天時間,阿保機之妻述律平慧眼識才,勸谏丈夫道:“此人威武不能屈,乃是賢者,何不釋而用之。”阿保機求賢若渴,聞言立刻召回韓延徽,一番問答之後,見韓延徽果然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立即授以官職,用爲謀臣。契丹部族有什麽難以決斷之事,就去向韓延徽咨詢。
劉仁恭父子在幽州地方暴虐害民,燕民多數逃入塞北,謀求生路,隻是初到塞北苦寒之地,人生地不熟,生活起居也不能适應草原遊牧民族的習性,許多人呆不久之後,就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得到阿保機信用之後,韓延徽不但參與謀劃軍政,而且主動獻策安撫流亡至此的漢民。
韓延徽建言獻策:想要長治久安,契丹汗國必須要建衙開府、修築城郭,如漢制一樣建立各種市場裏巷,再委派官吏管理,供給種籽耕牛,令這些漢人開荒耕植。使燕地漢民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而且爲壯年男女擇偶婚配,讓他們在塞北休養生息。這樣一來,生民才會安居樂業。果真可以實現,就是趕他們走也不會再離開的。
阿保機一聽言之有理,無不聽從,立即着手一一實施。果然,韓延徽的計策大妙,燕地漢人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小民生逢亂世,隻求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至于皇糧繳給何人,原來也是并不在意的。但是出乎阿保機意料的是:遊民不再逃亡了,韓延徽自己卻突然來了個人間蒸發。
阿保機派人四出尋訪,仍是不見蹤迹。習慣了韓延徽在身邊的日子,一時間離開這個智囊,阿保機有些不太适應。阿保機從失去韓延徽之後,簡直是茶飯不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天夜裏,阿保機迷迷糊糊在睡夢中,夢到了一隻白鶴從他的大帳中翩跹而去,許久,去而複返。阿保機從夢中醒來,興奮地對左右說:“延徽今日必至!”左右人知道可汗思念這位漢人智囊,隻好随口附和,哪知道,過一會兒,韓延徽果然前來拜見阿保機。
阿保機大喜,快步走上前,撫了韓延徽的背問他因何不辭而别,又怎麽去而複返?韓延徽恭恭敬敬道:“家母年邁,我久處塞北,思親心切。又怕汗王不允我南返,所以不辭而别。臣雖南歸,卻心懷陛下社稷,忠孝不能兩全,是以複來。”
阿保機聞言大喜,于是賜韓延徽契丹名爲‘匣列’、意爲複來,信任如初。
然而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他回到家鄉,見過母親之後,幽州地方沒有辦法再呆,如果被劉守光知道自己有辱使命,還偷偷潛回的消息,一定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于是辭别母親,直接投奔了河東李克用。李克用曾聞其名,打算用之。哪知道李克用身邊卻有人容他不得,在旁百般挑撥。韓延徽見‘梁園雖好,卻非久留之所’,于是借回鄉省親的藉口,離開河東,飄然而去。
路經河北地方,宿在同鄉王德明的住處。王德明關心地問起他意欲何往,韓延徽據實相告“吾将複走契丹”。王德明以爲他在故意說笑,心下不以爲然。韓延徽笑着爲他釋疑道:“阿保機失去我,如同失去了左右手,見我去而複返,一定是喜出望外。”
等到他再次出塞,一切如他所料。阿保機正是事業草創、百廢待興,急需得賢治定。
然而他對阿保機隐瞞得最深的一件事,卻是他在從河東北返契丹的途中遇到了一名漢人,并且和那人一行人一同前往契丹汗帳,順帶充作一行人的向導。
他所偶遇的那漢人,不是别人,正是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