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他剛從佛堂出來,想到禅師說的忍道,禁不住想:“李存曜此子年輕得意,如今漸有不臣之志,就連對太原,似乎也不再像以往那麽恭順了。我再忍耐些時日,隻怕李克用那暴虎便要怒發沖冠,領兵再入關中,到那時節,這對假父子鹬蚌相争,我又豈能沒有機會漁翁得利?罷了,罷了,就再忍耐些日子吧……”
剛剛念及此處,忽然一名牙兵小校跌跌撞撞跑了進來,撞得一名家仆四腳朝天。李茂貞臉色一沉,可還沒等他斥責出聲,那小校已經嚎了起來:“大王,禍事啦,禍事啦!”
李茂貞大怒,喝道:“你家大王我好得不得了,再活四十年也輕而易舉,禍事個屁!”
也不知是李茂貞平時禦下不嚴還是這小校已經沒心思怕他發怒了,依舊幹嚎道:“長安傳來消息,右相李存曜奉聖命校閱三軍,當衆宣讀陛下诏書,要再讨鳳翔了!”
李茂貞怒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股寒氣卻從腳底直沖腦門,他隻覺得手足冰涼,下意識反問:“李存曜再讨鳳翔?”
“是啊大王!”那小校雖然慌亂,話倒是說清楚了:“他是當衆宣讀诏書,這消息攔都攔不住,現在鳳翔城裏全知道了!許多人收拾了細軟,正成群結隊逃難了!”
李茂貞按說也是久經考驗的造反派頭子了,此刻卻一時驚得呆若木雞,李曜和其麾下的蒲軍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創傷,他深知自己以現在的實力,根本不足以抗衡這個新的關中王,更何況李曜既然動了,邠甯、保塞、天雄三鎮豈能不動?鄜坊、泾原二鎮剛剛表示投效李曜,又豈敢不動!
如此算來,李曜甚至有可能發動二十萬大軍來戰鳳翔!
李茂貞心底生出一絲絕望——剛剛簽下的停戰協定,立刻就要打破了麽?
不得不說,中國人在契約精神上确實較差,中國曆來講究的是兵不厭詐,李茂貞在此時此刻,對李曜萬分怨恨,卻也未曾考慮讓那一紙合約發揮什麽效用,或許在他看來,那東西根本沒用,李曜想打仍然是照打不誤,況且李曜手頭還有一張王牌:皇命!但凡在我華夏,合約還能大過皇命不成?既然有皇命讓李曜抓在手裏,打誰不打誰,不過就是一句話的問題,天下間誰也說不出什麽來!
但李茂貞發呆也隻是一瞬間的事,狗急了也會跳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他立刻收拾心情,喝道:“速速傳孤王之命,召集諸将議事!”
那小校其實也是李茂貞親信,不然不能這麽輕易來到他面前,此時精神振奮了一點,忍不住問:“大王,鳳翔可能守住?”
李茂貞面色沉沉,眼中閃過一抹決然:“唇亡齒寒,我鳳翔、興元若失,王建就不擔心他的蜀中王做不成麽?還有朱溫,他豈能坐視李存曜獨得關中,而後與他争鋒?孤王當南聯成都,東約汴州,誓死衛我鳳翔!”
小校神色大定,用力點頭:“大王高見,仆這便去請諸位将軍!”
成都王建,據鳳翔最近,最先接也到诏書,外加李曜的一封親筆信。看了诏書與私函之後,王建立刻召衆謀士馮涓、周癢、綦毋谏、韋莊等商議是否出兵。他說道:“我今日接到李存曜與朱全忠書信,請結援,二人皆許以功成之日,授我蜀王。我尚自猶豫,且又得天子诏書,不知如何抉擇,請諸公爲我一謀。”
韋莊也是昔日鄭府落第士子,當日離開長安後,輾轉至東都洛陽,寫下名垂千古的長詩《秦婦吟》,時人稱之爲秦婦吟秀才,這裏的秀才顯然是尊稱,因爲此秀才非比後世,其在唐朝地位極高(無風注:此事前文有述)。後黃巢亂平,複應舉而中第。王建得西川,李晔以其爲西川宣谕使,仗節旄入成都授王建。王建知其才,留之不歸,遂使爲西川掌書記。然而屁股決定腦袋,在大是大非之前,此人卻說道:“東平王必有天下,明公可與之盟。許以中原歸朱氏,明公取三川全境,平分天下。”
馮涓系當時蜀中大儒,曾爲博學鴻詞科進士,建入主成都後,攬入幕府,聞言道:“端己怕是一廂情願!若助他黒朱三取得天下,其豈能容得明公安居蜀中?今天子有難,人臣盡忠之時!請明公即刻發兵,讨伐汴賊無疑!”
王建恐韋、馮二人将要争吵。卻轉移視線,問周癢、綦毋谏道:“二公乃從我起事的勳舊,可有良謀?”
綦毋谏道:“天子有诏,當然要從,李存曜二十餘許便有今日之勢,豈是易于之輩?若今日逆他之意,來日恐有禍患。不過,眼下天下紛亂,梁晉之間,勝負未決,這朱全忠也須幫助則個……明公不妨先以書信回之,再發大軍可以。”
王建不解其意,問此話怎講?周癢爲其解釋道:“三川之地,山南西道十五州,我僅據其七,尚有八州在李茂貞手中,大王不乘機統一三川,更待何時?”
王建乃悟,喜道:“是極!盟汴、勤王都是空頭虛名,統一三川方是實務!”遂緻書朱全忠,大罵李曜劫持天子,強假聖意,乃是不忠,許以發兵,助鳳翔以抗蒲軍;又緻書李曜,控訴朱溫、李茂貞爲奸賊,勸其奉天子興兵,許以即刻發兵,同勤王道。
書信送去,王建遂遣假子王宗滌,即原先的大将華洪,将兵五萬北上。朱全忠、李茂貞以爲是助己,不以爲備,蜀兵大搖大擺進入興元。
李曜這些日子将大軍調撥極慢,行走更慢,此時才剛到乾州,聞報知曉各處情形,不禁哂然一笑,語衆将道:“一封書信,便釣三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