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這個問題,敬翔與李振對視一眼,都不敢輕易接口。李存曜行事,一如羚羊挂角,了無痕迹,數年下來,都隻有他每每料定别人的舉措,卻鮮有别人料得定他的意圖。
見兩大謀士同時陷入沉吟,朱溫不禁皺起眉頭,面色頗有不豫。敬翔見了,不得已道:“李存曜的心思,怕是天下無人敢說斷定,仆以爲我等不妨從另一個方面來揣度。”
朱溫問道:“哪個方面?”李振也将目光轉到敬翔臉上。
敬翔道:“那就是,他需要什麽,或者……希望什麽。”
朱溫聞言皺眉:“什麽叫他需要什麽、希望什麽?我看他就希望孤王吃個敗仗。”
他這般說,敬翔隻是笑了笑,李振卻沒理會,隻是思索着道:“李存曜年隻冠弱方過,如今已受封郡王,若非礙于李克用顔面,此時已是秦王,大王說他希望大王吃個敗仗,往常自然如此,然則今時今日,卻隻怕未必了。”
“興緒此言何解?”朱溫有些沒鬧明白。
敬翔卻是笑了笑,朝李振點點頭。李振便道:“所謂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似李存曜這般年少得志,心中必有大志,而如今礙于李克用在世,他卻不得不辭謝秦王爵位,大王你說,他豈能毫無怨言?這秦王與隴西王雖然皆爲王爵,但一爲親王,一爲郡王,其中自有差别。别的不說,單說對其麾下将領的激勵,就大爲不同。更何況,如今沙陀内部,隻怕也不是原先那般模樣。”
“哦?”朱溫想了想,問道:“原先如何,如今又如何?”
李振道:“原先李克用征戰天下,建功無數,終得河東雄鎮,以爲沙陀根基。想他沙陀本是邊陲小族,因李克用之故,竟得這般風光,其麾下将領自然心悅誠服,對這沙陀王又如何能不滿意?可近些年來,李克用敗績日多,興兵河北不知凡幾,卻總也隻是原地踏步,絲毫未能再擴其勢,反而損兵折将,使沙陀及五院諸部族人白白犧牲。與此同時,大王在中原,卻從區區汴州一鎮之地,開疆拓土,雄霸中原,如今更是威服河北,隐隐已奪過天下第一強藩大纛……兩相比較,沙陀族中也好,河東軍中也罷,豈能沒有人心懷怨望,對李克用日漸不滿?”
有道是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朱溫與李克用本是生死大仇,李振這話一邊貶着李克用,一邊誇着他朱溫,偏偏每一句還都是事實,正是撓到他的癢處,朱溫心中如何不喜?
李振見朱溫的黑臉上露出笑容,才接着道:“不過若隻如此,河東諸将縱然心中郁郁,卻也無甚好說,可李存曜的迅速崛起,卻讓他們在心中有了一個鮮明的對比。”
“對比?”朱溫喃喃念了一句。
“沒錯,正是一個對比。”李振道:“若無李存曜這數年所建立的功業,河東軍中即便有人心中郁郁,卻也不至于對李克用生出太大不滿,畢竟這份基業是李克用一手打下來的,河東軍中也并沒有誰,能有穩壓李克用一頭的能力,那些将領自然也就生不出别樣心思……然而自李存曜崛起,便正好改變了這一局面。”
他見朱溫若有所思,微微一笑,道:“李存曜之崛起,與尋常将領不同。他原本并非武将,一開始被引薦至李克用帳下,不過是八品小吏,管着一個破敗的河東軍械監,而後因爲振興軍械監有功,才逐漸被李克用器重。後來在朝廷讨伐李克用的那一戰中,李存曜作爲後勤将領出現,這才開始走上前台……從此之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戰澤潞、守府谷、平雲州……李存曜智計百出、算無遺策,戰場之上,雖少有親自對敵,卻也照樣攻無不克,名動天下。他或許算不上勇将悍将,但他卻是河東第一帥才,須知河東軍最不缺的就是勇将悍将,缺的,卻正是他這樣的帥才!”
李振歎息一聲,搖搖頭:“若河東無李存曜,如今焉能成就這般氣候?大王不妨想想,河東除了李存曜之外,其餘諸将中,佼佼者不過李存孝、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李存審等人,這些人若要說勇,的确一個勝似一個,可除了周德威之外,餘者哪一個不是隻善‘勇戰’,不善‘智戰’?就算是周德威,也不過是因爲年歲較長,比其他幾人謹慎一些罷了,其領兵仍無多少智計可言……這樣一個河東沙陀,絕非大王敵手。然而多了一個李存曜在,這情況就全然不同了……大王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細應對。”
朱溫并未多說什麽,隻是重重點了點頭。
李振這才道:“李存曜對于河東的作用,此前河東諸将也未必仔細思量,可現在,隻怕他們心中已經明白過來了。”
“嗯?”朱溫皺了皺眉:“這卻爲何?”
李振笑笑,道:“大王可有發現一件怪事?但凡李存曜留在太原,河東軍便戰無不勝;但凡李存曜不在太原,河東軍便勝敗難料,算起來反是勝少敗多。尤其是去年李存曜出鎮河中之後,李克用四面吃癟,若非河東軍械監實力雄厚,他早把本錢賠光了……可這軍械監實力雄厚,也是李存曜的功勞!”
朱溫心頭猛震,道:“你是說,這一點,河東諸将也開始看明白了,所以……也都有些小心思了?”
李振悠然道:“也未必所有人都想明白了,但肯定有一部分人想明白了這點。”
朱溫眼珠連轉,喃喃道:“那也就是說,如今李存曜在河東軍中,已有極大的威望,甚至堪與李克用相抗了?”
李振笑道:“大王這下該明白某方才的意思了吧?”
朱溫長出一口氣,點頭道:“李存曜出鎮在外,如今又有這般威望,卻不知李克用自己心中作何感想?論财權,他李存曜才是河東、河中兩大軍械監的實際掌舵人,又有兩大鹽池在手,軍械軍備那是永遠缺不了,糧食嘛,想來也足有儲備;論兵權,李存曜的河中蒲軍、以及朝廷新立的羽林軍在手,這都可算是他的嫡系,依孤王看,至少該有十萬之衆。除此之外,李嗣昭、李嗣源和李存審三人如今都領了一鎮,他三人原本便與李存曜交好,這節帥之位,又是李存曜舉薦而來,一旦太原有變,他們究竟是偏向太原,還是偏向蒲州,這可都難說得很。”
“所以?”朱溫直接反問。
李振也不在分析,而是直接道:“所以,現在的實際情況就是李克用威風大減,李存曜日益成爲河東諸将心中的希望。河東、河中,雖仍爲一體,但卻已經是一山二虎……如果大王你是李存曜,此時此刻,聽到汴軍進逼太原,難道會樂意出兵相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