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巨川眉角一挑:“哦?倒要請教。”
李襲吉道:“便是過于苛求盡善盡美。”
“哈哈哈。”李巨川笑着點頭:“仆射此言甚是。”但他面色一正,話鋒一轉,又道:“不過若非如此,大王此前廟算無遺,百戰百勝,又是從何而來?那些名師大儒,又如何肯服膺于大王?公器無雙,私德無損,這般一個大王,才能負得起這天下之望呀。”
李襲吉仍是一臉擔憂,道:“話是不錯,但今日大王所言,某着實聞之膽寒。須知這天下田地,早已泰半在于公卿勳戚、各方豪雄之手,大王竟想将之蠶食,甚至還提了一個什麽‘遺産稅’,這是打算從死人手裏要錢呐……一旦傳揚出去,隻怕還未及實行,便是群情洶洶,罵聲如潮了。更别說欲行此事,先得丈量土地田畝,此事朝廷過去早已多次想要爲之,卻終不成事,何也?權貴相結以抗罷了。如今……某意大王此棋終是太險,某實難苟同。”
李巨川卻是忽然眯起眼睛,沉吟道:“仆射所慮,乃是國之大政,長遠之計,究竟如何分說,大抵還須再細細考證查實,謀劃妥當,方好定論。然則某之所慮者,卻還不是此事,而是我輩眼前之患。”
李襲吉聞言詫異,奇道:“眼前之患?眼前有何患處?”
李巨川看着他,面色越發沉凝,緩緩道:“眼前河北局面,仆射心中明白,太原老大王那兒……局勢頗爲不妙,黑朱三與老大王生死宿敵,如今既然威服河北,下一步必圖河東。然則欲征河東,前番已然有所證明,走澤潞而入,并非上上之選。河東表裏河山,易守難攻,若要找一條最佳路線,則唯有走河中北上,才是上策。”
李襲吉雖然于内政方面更勝軍務,但也并非全然不通軍事,聞得李巨川此言,哪裏還不明白?當下面色微微一變:“你是說……”
李巨川歎了一聲,點頭道:“不錯,如今我護國軍(無風注:河中節度使又稱護國節度使,河中軍也叫護國軍。)在河中隻有不到三萬兵馬,而且還沒有一名能夠統合這三萬兵馬的方面主将,一旦朱溫再次偷襲,則河中如何能守?一旦河中失守,則河東與關中幾乎就此訣别,再不相連。于全局來看,便像是被斬成兩截的長蛇,空有巨力,又能如何?屆時,無論河東,還是關中,盡爲黑朱三砧上之魚肉也。”
李襲吉面色凜然,跺足道:“下己何不早說!快,我二人立刻回去,再求見大王,訴說此事!”
李巨川卻一把将他拉住,勸道:“仆射勿急,且聽某一言。”
李襲吉遂站定,問道:“不知下己還有何等高見?”
李巨川捋了捋文士須,沉吟着道:“某追随大王時日尚短,不及仆射多矣,若論相知于大王,自然遠遠不及仆射。然則近來,某将大王這數年來的作爲細細思之,卻也自信略有了解。”
以臣下揣度主上,自來便是大忌,即便要揣度,也隻能私下揣度,萬沒有拿出來與同僚相論之理。李巨川這番話說出來,李襲吉委實有些驚訝,不知道他有什麽事要說,居然先将此事擺在前頭。
不過李襲吉爲人敦厚,自然不會拿此事去嚼舌根,聞言反倒有些開懷,心中暗道:“李下己不忌與我說出這等話來,想是深知我的爲人,我豈能陷他于不義?此話今日入得我耳,将來卻必是出不得我口的。”
當下便道:“爲主分憂,幕僚之責,而分憂之道,所在有多。不過,萬變不離其宗,欲要建言獻策能爲主上采納,自然需要了解主上爲人處事之道,方能有的放矢。下己這般作法,卻也不算逾越。”
李巨川笑了笑,算是坦然接受了,然後才道:“大王這數年,由一介布衣而得封郡王,不僅兵雄關中,更爲國朝宰執,權傾天下,實乃我大唐兩百年之未有。縱觀大王發迹崛起之路,會使人赫然發現一點……”
“哪一點?”
“大王料事,總在敵前。”李巨川目光炯炯,說出八個字來。
李襲吉微微詫異,要說李曜這些年帶兵作戰最大的優點,自然就是每戰必料敵機先,這幾乎是全軍共識,犯得着李巨川如此鄭重其事地提出嗎?
李巨川似是看出李襲吉的疑慮,又道:“某所說的,可不隻是領軍作戰。大王在任何事上,似乎都能有先見之明,軍械、糧草、後勤且不去說,就說料準朝廷以及各家藩鎮何時會有何等舉動,也是不在話下,然後大王便會對此提前做出準備……”
李襲吉想想,發覺果然如此,不禁微微震驚:“你是說……”
“不錯。”李巨川點頭沉吟道:“此次朱溫将有何等舉措,隻怕早在大王算計之中……我等皆能看出眼下局勢,危險在于河東,而河東必然關系河中,而大王今日偏偏不談朱溫接下來将會如何,難道……不奇怪麽?”
李襲吉深吸一口氣:“這麽說,大王已然有了成算?可若朱溫果然出兵河中而攻略太原,我護國軍在河中的兵力實不足以抗衡汴軍,奈何?下己,軍旅之事,你所擅長,你以爲眼下河中兵力,可有擋住汴軍的希望?”
李巨川搖頭道:“若要以不足三萬兵馬守住河中,并使朱溫不得北上河東半步,除非大王親至蒲州,方有可能。若隻是守住河中基業,某意史大将軍(無風注:史建瑭現在是羽林大将軍了。)、李都押衙、郭司馬甚或嗣恩将軍皆可勉力爲之。”
李襲吉思索道:“若是這般……大王今日可有召見諸位将軍?”
李巨川果斷搖頭:“未曾。”
“嗯?”李襲吉踱起步來,不解道:“那大王就是打算親回河中了?可既然大王要暫離長安,爲何今日卻又提出這樣一件大事?須知這般大事,縱然大王親自坐鎮長安壓陣,也未必能夠順利辦成,倘若反而離京去了蒲州,這事情哪裏還有半分希望?”
李巨川呵呵一笑:“隻怕,大王也不會親去蒲州。”
李襲吉越發奇怪:“此言何解?”
“因爲今早某與王相公巧遇,當時正見他吩咐親信家仆快馬趕往蒲州。某本未在意,隻是随口一問,卻不料……仆射可知王相公如何說的?”
李襲吉搖頭表示不知,李巨川便道:“王相公說,大王暗示他,讓他将王笉姑娘接來長安。”
李襲吉當即一愣,遲疑道:“最近長安上下傳聞,說大王欲與太原王氏聯姻,我意,以大王與王姑娘的情誼,聯姻之說,未必是無風之浪……何以見得大王此舉不是爲此事而做的準備?”
“自然,是有這種可能。”李巨川聞言并不驚訝,反而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道:“孤證不可爲定,若隻是這一條,某豈好拿來說事?另有一條:河中軍械監‘雷神’、‘火神’兩大團隊,連同相關器械用具等,均以奉命撤出蒲州,在開山軍一部之護衛下,于今日一早,悄然來到長安了。”
李襲吉面色大變,震驚萬分,聲音都有些走樣了:“你是說……大王有意棄守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