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度使府派出“宣傳組”,在蒲州各處人流聚集處張貼告示,并從早到晚不停講解新城擴建的各項事宜,以求人人俱知新城擴建所爲何事。許多民衆發現,宣傳組的所謂“宣傳使”們大多是當地的寒門學子。此次新城擴建令還有一個最令人驚訝的地方就是,這份告示分爲兩份,其中一份寫得文采斐然,頗有王子安遺風,另一份卻是糟糕之極,通篇全是市井俚語,連進城賣柴的樵夫都聽得明白。
且不說這後一份新城擴建令引來的種種非議或者贊譽,光說這份擴建令本身的内容,就極其令人震撼。按照節度使府宣傳組的說法,節度使府将出資在原蒲州老城以南建築新城,新城規劃面積可謂巨大,等同于一個新的蒲州城,節度使府爲其定名爲“東升”。
東升城北接蒲州,西臨黃河,東靠東條山,南望風陵渡。總體來看,這一片區域東西窄,南北長,呈扁長狀。若再細看,東升城規劃範圍内,有黃河灘塗、有中條山山地、有水地、也有旱地。
按照擴建令的說法,整個東升城是一座“軍事工業城”,其中各位引人注目的有兩處。一是在這個規劃中,東升城内将開設一所“護國軍事學院”。該學院建設在東升城的最東面,有一半已經建設到了東條山上,另一半則是山下的無用旱地。
另一處則是在東升城最東北面,也就是護國軍事學院的北面,還将建立一所“河中醫學院”,規劃的“建築面積”雖然比護國軍事學院小了不少,但其東面的東條山居然被劃了頗大一片區域,注明其成爲“河中醫學院”的“藥材研究培育基地”。
這兩處所在之所以最引人注目,主要是大夥兒對這兩個“院”懵然無知,是因好奇而引起的注目。而如果說真正讓他們内心關注的,卻是東升城的“工業基地規劃”。
雖然沒有人明白節度使府擴建令中所說的“工業”和“基地”具體是什麽意思,但過去幾年河東軍械監的工坊大多改名“工廠”的事情,他們多少也還有些耳聞,因此對這兩個新鮮名詞,也還有着一定的猜測式理解。
毫無疑問,河中軍械監的新址,也選在東升城,并且就在這座“工業基地”的最北面。工業基地又分三塊區域,分别被稱之爲“軍事工業區”、“民用工業區”和“綜合工業區”。目前可以看見的規劃,隻有民用工業區有着詳細說明,綜合工業區隻标注了幾處簡略的草圖,而軍事工業區則是一片空白。
隻說民用工業區中,目前可以看見的規劃便有“河中紡織廠”、“河中制鐵一廠”、“河中印刷廠”、“河中船舶總廠”,還有一個誰也摸不着頭腦的“河中機械廠”。
如果說僅僅如此,有着大唐子民骨子裏那種開放精神的蒲州人民也不至于太過驚訝,真正令他們最最想不明白,甚至是目瞪口呆的是……這份擴建令還附帶了一份“集資建城計劃”。
這份計劃之所以令人震驚,是因爲節度使府開啓了一項誰都不相信會有成果的“新政”。按照這個計劃的說明:“河中節度使府接受民間資本參與新城建造,并将按照出資多少,确定新城建成之後的收益分配。”
這段話,蒲州的大家族誰都看得懂,但也誰都不敢保證真個看了個明白。直到節帥府的宣傳使們照本宣科,拿着手中的一紙文書向他們解釋,他們才逐漸了解了這個“民間資本參與新城建造”以及“建成後的收益分配”究竟是怎麽回事。
簡單的打個比方,目前節度使府“預計”新城建設的“頭期工程”總花費約莫爲三百萬貫。在這個頭期建設中,民用工業區将建成。二期工程花費約莫二百四十萬貫,綜合工業區将建成。而最後的三期工程是“不對民間資本開放”的軍事工業區和全城城防建設。
那麽按照這個預計花費,河中節度使府将在頭期工程中,開放建設總投資百分之四十的民間資金注入。也就是說,河中節度使府第一期工程實際出資一百八十萬貫,剩下的一百二十萬貫缺口,誰有錢又願意出的,就可以出。當然,沒有人肯白白出錢,出這個錢的好處是:節帥府将與出資方按照出資額度分配本工業區所産生的利潤。
再說得仔細一些就是,河中節度使府将這一期工程的投資分爲一千股,每股三千貫錢,入股一股以上,就可在建成之後享受利潤分紅。如果建成之後,整個工業區一年的利潤是三百萬貫,那麽入股之人一年即可回本,如果建成之後整個工業區一年的利潤是一百五十萬貫,那麽就需要兩年回本。另外,河中節度使府接受一家或一人“持多股”,而且“除待罪囚犯外,不限制參股人身份”。
這道新城擴建令頒布之後,河中節度使府頓時變得車水馬龍,但凡蒲州的名流士紳、地主豪強紛紛登門拜訪,雖然暫時沒有人得見李蒲帥,但是負責接待的人也不是幸與,乃是河中節度支使、兩池榷鹽副使李襲吉以及河中節度使府掌書記馮道。這一老一少接待各路豪紳也隻是玩推磨,并沒透露什麽真正有用的消息,隻說“節帥明日中午将在鹳雀樓宴請河中、河東諸公,一應詳細,均将和盤托出。”隻差沒說“敬請期待”了。
“諸公”雖然心有不甘,總想先套點什麽口風,奈何這一老一少二人嘴巴像是鐵将軍把了門,愣是一點什麽有用的消息都不提,“諸公”隻好怏怏而回,各自回去商議。
當日,河中各豪門均收到節帥府送來的請帖,邀請其參加明日的“招商宴”。而且節帥府還頒發告示,聲明明日宴會,未曾收到請帖的家族、個人,如能自攜“三千貫錢”至鹳雀樓,也同樣準許進入雲雲。
便在此時,節帥府中,李曜憑欄而立,不遠處,憨娃兒領着馮道和任圜匆匆而來。
馮道上前道:“老師,大王遣使前來。”
李曜轉過頭,便見任圜上前見禮,點頭道:“重周[無風注:任圜的表字史書似無記載,此處爲杜撰,,請勿當作史實。周即圓也,重指很多,屬于釋名之意爲字。]遠來辛苦,不知大王有何教益?”
任圜拿出一封信函,道:“大王命蒲帥獨斷迎駕之事。”他微微一頓,又補充道:“不過,聽聞韓建已将銮駕迎至華州,且……存勖郎君也陷其手。”
李曜點頭道:“此事某已知矣。”然後卻不提此事,反而問道:“前次某緻函重周,欲辟舉重周爲河中觀察副使,不知重周考慮得如何了?”
任圜拱手道:“蒲帥擡舉,圜豈不知?隻是家父年老,近年日漸衰弱,去年冬月抱恙之後,至今仍難于行走,圜爲人子,此時豈能遠離?還望蒲帥寬懷見諒。”
李曜微微一歎,知道此事無法說項,可他也不記得任圜之父任茂弘是何時離世[注:任圜之父爲任茂弘之事,史學界似有争議,此處爲圖書中方便而采用此說。],隻得道:“河中觀察副使之職,某爲重周留之不辟,望重周早至蒲州,爲我解憂。”
任圜聽得這一句,心中頓時一熱,差點就答應留下,但他終究不是那般沖動之人,強壓心中感激,長揖一禮,誠懇地道:“蒲帥如此厚愛,圜感激不盡。此番回得太原,便向家父提及此事,一俟家父病體告愈,敢不南來,爲蒲帥效命。”
李曜大喜,忙命人設宴,款待任圜。任圜見他如此,更覺受寵若驚,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待得宴罷,安排了任圜去客院休息之後,馮道便又彙報道:“老師,蒲州各界對此次‘參股建城’之事反響強烈,尤其幾大名流豪富之家,更是關注之至。”他微微一頓,面色十分沉穩,毫無十幾歲少年之青澀模樣,言語條理十分清晰:“據報,劉、靳、衛、馮、高五家各自派出得力人手調撥錢帛,雖是刻意隐藏行迹,其實不過欲蓋彌彰,知悉内幕者并不在少數。另外,太原王氏似乎也有所行動……”他說到此處,略微一頓,望了李曜一眼。
李曜笑了笑:“河東河中本是一體,而太原王氏更是流芳天下,河中本也是其根基重地之一,某欲在蒲州做此等大事,太原王氏豈能沒有舉動?自《新城擴建令》頒布以來,王相公與燕然也曾過問一二……此事本是雙赢之局,除非朱溫、李茂貞等輩,否則無論誰來參股,某都一體歡迎,遑論太原王氏?”
馮道點點頭,忽然自失一笑:“老師實乃曠古奇才,弟子讀書十載,隻見官府征用民丁築城,卻從未見有召集士紳豪富同築一城,而後分之以利潤之事。不僅聞所未聞,簡直連想都未曾想過,此事若成,老師必爲千古傳誦。”
李曜哈哈一笑,點撥他道:“千古傳誦之說,暫時不提也罷。前次某在白虎節堂上提及此事,你等俱以爲不可,而今偏偏這些士紳豪富都願參與其中,眼下你可曾想明白這中間的道理?”
馮道遲疑道:“莫非是以利誘之?”
李曜輕輕颌首,道:“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自古以來,曆朝曆代築城,若是國力強大,以朝廷一己之力爲之便足以,那也就罷了。若是國力不濟,無論是征用民丁,或是強令士紳豪富貢獻,終究都使得民怨沸騰,哪怕那城築好之後是福延千載,可在當時,仍免不得一番動蕩。”
他招呼馮道在自己身邊不遠處坐下,繼續道:“皮日休雖是巢賊餘孽,但卻有一首詩寫得不錯,詩雲:‘盡道隋亡爲此河,至今千裏賴通波。若無水殿龍舟事,共禹論功不較多。’若以成敗論英雄,隋炀帝自是桀纣之流,然則大運河修通之後,我朝受益之多,誰不知曉?然則如此千秋偉業,爲何反而被人認爲是葬送隋朝之大禍?”
馮道沉吟片刻,道:“想是因爲此河耗費民力物力過大,炀帝又好大喜功,胡亂縮短工期,因而民怨沸騰,再加上三征高句麗等事,才使強盛一時的隋朝終于滅亡。”
李曜微微點頭:“你能看到這些,已經不錯了。其實某此番這般做法,正是吸取了隋亡之教訓……此中關鍵有兩點。其一,民力不可濫用,治政者須知量體裁衣。其二,一件事縱有千年大利,也不能因此忽略眼前效益。某料,這其一,你當能夠理解,無須某來多說,今日便說這第二點,這也是某這新城擴建令的精髓所在。”
馮道精神一振,肅然端坐:“請老師教導。”
李曜輕輕笑道:“不是爲師自矜,這新城擴建令,換做天下任何一人,都不見得能做成,唯有爲師,方可一試。這是因爲,欲成此時,爲師有三點倚仗。”
馮道忙問:“是哪三點?”
李曜道:“其一,軍力。河東河中已是一體,而河東之兵威天下俱知。爲師自入河東,至今尚無敗績,前番又受大王之命,領兵擊敗朱溫大軍,如今才得以坐穩河中雄鎮。如此一來,天下人幾乎無人會相信這河中會在短期内易主。這便使蒲州諸大世家能夠放心河中節度使府不會朝令夕改,這新城擴建之後,其所應得之利益,得以保證。”
馮道點頭:“不錯,這一條,怕是天下無人懷疑。”
李曜笑了笑,又道:“其二,爲師理财之能,放眼河東,當不作第二人想。如此一來,他們便會認可東升新城建成之後的利潤,他們或許并不知曉河東軍械監究竟有多賺錢,但他們消息靈通,必然知曉這河東軍械監在某出任掌監之後,發展是何其迅速,大王這幾年征戰不斷,期間軍械軍需供應之大,略微盤算便足以令人震驚,倘若河東軍械監并無巨大利益,如何能成?因此,他們隻消相信某這‘分利’之說并非兒戲,就必然被這其中巨大的利潤所吸引,如飛蛾撲火般一無反顧而來。”
馮道輕輕歎道:“是啊,這般巨大的利潤,這些世家大族、名流豪富豈能錯過?老師理财之手段,他們怕是早已眼饞許久,此番既有分潤的機會,此輩中人焉能失之交臂?”
李曜伸出三根手指,道:“這其三,也是關鍵,甚至說,若無這第三點,前兩點就都是水中月、鏡中花,可遠觀而不可亵玩焉。”
馮道皺眉深思,忽然眼前一亮:“莫非是老師的信譽?”
李曜雙掌一擊,贊道:“可道聰慧!”
馮道稱謝,補充道:“老師不僅是河中節帥,更是天下名士,再兼二十載言出必踐,君子之風,素爲天下稱道。倘是别人出此計策,天下人未必放心,然則既是老師所爲,便無須擔憂信譽,隻消商議好這其中入股分紅之細節,一俟東升新城築成開工,這利潤自然随之而來,半點不必懷疑。”他慨歎道:“果然此事天下間唯有老師可以做成,其餘人縱然能想出這般妙策,卻也湊不齊這三條要務。”
李曜笑了笑,端起侍女送上的香茗,輕輕喝了一口,忽然問:“聽說戴判官走後,廬陽縣主近日常在蒲州城中走動?”
馮道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狐疑之色,道:“回老師話,正是如此。不過,說來也怪,這位廬陽縣主并不去看什麽胭脂水粉,也不關注绫羅綢緞,卻總往我河中軍械監新開工的一些工地上去看……就連大河灘塗地上那些大水排,她都饒有興緻地去連着看了好幾日,這真是奇了怪了,難道廬陽縣主還對這些奇技淫……咳……對這些‘科技創新’感興趣?”
李曜淡淡一笑,不緊不慢地喝了口茶,道:“她自己嘛,倒未必對這些東西有興趣,不過,我料淮南對這些東西,是必然有興趣的。”
“哦?”馮道反應很快,立刻問道:“老師是說,淮南也想制造我河中這種丙型水排?”
“淮南多水。”李曜道:“若是能夠制造我河中這種丙型水排,他們可以利用的水力,比我們還多得多。而這些經過軍械監改進的水排,不僅可以如過去一般用于冶鐵、鑄造,如今還可以用于紡紗織布,你對軍械監的紡紗機也是有所了解的,應該知道這其中的效用何其巨大。”
馮道面現敬佩之色,點頭道:“弟子原先雖不懂紡紗織布,但看了原本軍械監第一批‘腳踏式紡紗機’之後,也是震驚異常,而後那兩批匠師竟又通力合作,讓那丙型水排所生之水力化爲紡紗機‘腳踏’之力,弟子實是……實是驚得……無以言表。”
李曜嘿嘿一笑:“若非如此,她有如何會有興趣去看?”
馮道得聞此句,立刻吃了一驚:“難道……”
李曜擺擺手:“這其中的關鍵,哪裏是看一看就能明白的。我便是放一台給她看,她也看不出其中的精要。之所以某并不限制她四處看看,是因爲……這紡紗織布之事,我河中是可以與淮南合作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在心中道:“若非古代南北環境的差異不是這個時代的生物技術可以解決的,我還真不想跟淮南合作這件事,要知道原先曆史上,西方資本主義革命之後進入工業時代,最初靠的可主要就是紡織業。可惜這年頭的棉花還遠不如絲、麻等物推廣得開,我要跟淮南合作,讓楊行密在南方推廣亞洲棉種植,才能有足夠的原料……雖然這年頭的運輸成本實在太高了點,但有了水動力織布機,總還是大有利潤的。而且……穿棉衣的軍隊,顯然在禦寒上有着更大的優勢,這對北方藩鎮而言,好處顯而易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