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三匹快馬飛奔而來,居中一名騎士遠遠高呼:“報!——斥候營申隊探知,朱溫敗軍在前方三十裏處的郭莊休整小半個時辰之後,已經再次拔營,此刻正往東疾走!”河東軍探馬斥候十分精銳,一般派出之時爲三五人一小組,眼前這三人看起來便是斥候營申隊中的某一小組,探知消息後立刻趕來回報的。
李曜的表情依舊嚴肅,絲毫看不出這是一位剛剛指揮河東軍取得一次輝煌勝利,不僅收複蒲州,而且将晉王宿敵朱溫打得丢盔棄甲的大軍統帥。
但李曜自己知道,這一次他機關算盡,爲的可不隻是收複蒲州這麽簡單!
有河東軍械監這個戰鬥力倍增器在,他從一開始都沒擔心過無法收複蒲州!
在他看來,打敗朱溫八萬大軍、拿下蒲州,不過是最初步的勝利,這一勝利隻是爲使自己在河東一舉樹立足夠的威嚴,确立年輕一代将領中不可動搖的第一人地位罷了。接下來的安排,才可以稱得上是他的“戰略規劃”。
首先,他需要提前布局,使得河中大戰之後,能夠順利得到河中,也就是得到河中節度使的旌節。這一點是他幾年前就已經做出規劃的,隻有得到河中,才可以以此爲憑,聯結朝廷、河東兩方面,同時可以看住朱溫,不使其有機會進入關中。以他的手段,隻要河中節度使的位置到手,他有信心做好後面的事。
爲了得到河中,同時爲了給李克用留下更多的元氣不被無端消耗,他有限度的介入了幽州事務。這件事單獨看起來隻是爲了給李克用節省元氣,不會因爲劉仁恭的變節去打那一仗——因爲他知道在原先的曆史中,那一仗李克用因爲輕敵而吃了敗仗,損失不小。但是他是個很會利用機會的人,他自然不會讓自己的介入僅僅達到這麽一個目的,因此他同時推薦由李克甯替代劉仁恭。李克甯這個人選,李克用基本上不太可能拒絕,推薦的成功率很高,而作爲事成之後的回報,如果到時候李曜自己希望得到河中節帥的位置,李克甯因爲希望他支持自己成爲燕帥,當然也會投桃報李,反過來也支持李曜。他們二人,一個是李克用最寵愛的幼弟,一個是河東年輕将領中的魁首,互相支持的效果肯定是一加一大于二的。
其次,他需要重創朱溫。如今朱溫坐擁整個中原,其在人口、經濟方面的優勢,加上中原地區本身的區位優勢,使得汴軍擁有極高的恢複能力,君不見清口大敗之後,朱溫這麽快就能再次動員八萬大軍北上偷襲河中并意圖占據?如果此次河中之戰,僅僅是将朱溫打敗,讓他順順當當逃回汴梁,那麽遲則一年,快則半年,這損失他就能夠彌補起來。而那時節,李曜這個可能的河中節度使,就要面臨朱溫倚仗中原深厚根基而恢複實力後的強大威脅了。
爲此,他不能僅僅滿足于擊敗。在他的設想中,最好的情況是直接擊殺或抓獲朱溫,一旦如此,汴軍内部必然亂作一團。如今朱溫所擁有的實力,很快就會分裂,這一點毫無疑問,因爲曆史已經證明過了——原先的曆史中有記朱溫之死,非常窩囊。
朱溫年老,張王妃已逝,其驕奢淫·逸已經不可自抑。朱溫的荒淫,行同禽獸,即使在封建帝王中也罕有其匹。朱溫爲黃巢同州刺史時,娶砀山富室女張氏爲妻。張氏“賢明有禮”,朱溫“深加禮異”,“每軍謀國計,必先延訪。或已出師,中途有所不可,張氏一介請旋,如期而至,其信重如此”。天祐元年張氏病死後,朱溫開始“縱意聲色,諸子雖在外,常征其婦入侍,帝往往亂之”。乾化二年,“太祖兵敗蓨縣,道病,還洛,幸全義會節園避暑,留旬日,全義妻女皆迫淫之”。張全義之子憤極要手刃朱溫,爲張全義苦苦勸止。至于朱溫的兒子們對朱溫的亂·倫,不僅毫無羞恥,竟然利用妻子争寵,博取歡心,争奪儲位,真是曠古醜聞!養子“朱友文婦王氏色美,帝(朱溫)尤寵之,雖未以友文爲太子,帝意常屬之”。朱溫病重時,打算把朱友文從東都召來洛陽付以後事。其親子“友珪婦亦朝夕侍帝側,知之,密告友珪曰:‘大家(指朱溫)以傳國寶付王氏懷往東都,吾屬死無日矣!’”朱友珪随即利用他掌握的宮廷宿衛侍從及其親信韓勍所部牙兵發動宮廷政變,“中夜斬關入”,“友珪仆夫馮廷谔刺帝腹,刃出于背。友珪自以敗氈裹之,瘗于寝殿”。
如果從曆史上來說,如果朱友裕不死,這些或許不會發生。朱友裕跟随朱溫征戰多年,并以仁厚而頗得将士之心。又兼武藝超群,很得朱溫寵愛。朱溫曾經和李克用一起進攻黃巢的弟弟黃邺所守的華州,黃邺的士卒在城上大罵朱溫是叛徒、李克用是助纣爲虐。李克用大怒,吩咐手下人向城上射箭,但沒有一個人可以射中那個說粗口話的士卒。朱溫示意朱友裕,朱友裕彎弓搭箭,一箭而中。
由此可知,朱友裕不似朱溫的其他兒子一樣隻有蠻力,也不似朱友文一樣隻會空談。他是一個有勇有謀的準太子,在這個戰亂時期,這樣的人并不多。可惜的是在後來圍剿楊崇本、屯兵永壽時病亡。朱溫之所以遲遲不立太子,跟朱友裕的死有很大關系。
從表面上看,朱友珪殺朱溫,正應驗了中國的那句老話:“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親的嗜殺成性,淫亂不堪,做兒子的自然也好不到哪裏去。
最有意思的是,朱友珪雖然做了近一年的皇帝,但史書卻不承認他。在《五代史》裏,他被稱爲“庶人友珪”,這是他弟弟朱友貞做的好事,他稱帝後便廢早已自殺的哥哥爲“庶人”。而朱溫在後來的史官那裏也并不是什麽皇帝,甚至根本就沒有後梁這個朝代。
父子二人之所以有這樣的命運,無非是兩個人都開了各自領域内的先河。
朱溫篡位于唐,使得五代稱帝者多如牛毛;朱友珪弑父,從他以後,五代人常常把殺父當做兒戲,父子二人都亂了三綱五常。
有其父必有其子,朱溫殺了唐朝皇帝而稱帝,朱友珪自然也不例外,殺了後梁皇帝稱帝。不同之處在于:朱友珪在背上“不忠”的罪名時還背上了一個“不孝”的罵名。
朱溫臨死前說早就知道朱友珪要造反,事實上,晚年的朱溫看任何人都像造反的樣子。如果不是自己做了那麽多喪天理、沒人性的事,他至于那麽多疑嗎?!
朱友珪以臣子身份殺了皇帝後,又被兄弟朱友貞奪位,而其作亂的行爲不久之後倒是很快有人效仿了。他的另一兄弟朱友孜總覺得自己是做皇帝的料子,因爲他和項羽一樣,也長着重瞳。貞明元年,也就是朱友貞把皇位從他哥哥手上搶過來的第三年,德妃死了,朱友貞正在痛苦中。這時,這個雙瞳兄弟覺得時機已到,就派了一個愚蠢的刺客去殺哥哥。想不到,哥哥命不該絕,當時正做着一個有人殺他的夢。忽然驚醒,看到一把大刀正要摘自己的腦袋,慌忙抽劍,習慣性地說了一句:“又要兵變!”
看官勿笑,對于朱家而言,這樣的事情實在是發生得有些頻繁了。朱友珪與刺客周旋了半天,刺客見不是對手就想跑,被他從後面趕上,刺傷在地。嚴刑拷問之下,朱友孜浮出水面。毫無疑問,這個雙瞳兄弟就這樣被哥哥殺掉了。
而他的死又導緻了另一個對後梁非常不利的後果。那就是,朱友貞覺得兄弟們太不可信任了,隻有經常跟自己在一起的奸臣趙岩、張漢傑可以相信。信任此二人是後梁敗亡的一個主要因素。
如果用連鎖反應來解釋,那麽事實正是:朱溫殺唐帝而淫導緻了朱友珪殺朱溫,朱友珪殺朱溫導緻了朱友貞殺自己,朱友貞殺朱友珪又導緻了朱友孜殺朱友貞,朱友孜殺朱友貞未遂導緻了朱友貞信任奸臣趙岩、張漢傑,最後導緻了後梁滅亡。
看起來似乎有些亂,用反向推理法來說:後梁爲什麽會滅亡?因爲朱友貞信任奸臣。他爲什麽要信任奸臣?因爲他的雙瞳兄弟朱友孜想殺他,所以他不再信任朱家的任何一個人。他的雙瞳兄弟爲什麽要殺他?因爲雙瞳兄弟見過有人殺皇帝,還見過朱友貞就殺過自己的兄弟朱友珪。朱友貞爲什麽要殺朱友珪?因爲朱友珪殺了父親。朱友珪爲什麽要殺父親?因爲父親是個混蛋。
結果就出來了,朱溫是罪魁禍首。
所以,這個禍首一旦死掉,他的這些别有用心的兒子們一個個都不會老實。曆史上這些兒子們能打起來,現在也一樣能。即便最有本事的朱友裕如今還健在也沒用,此人目前隻是許州刺史,一旦朱溫本人在河中敗亡,他手頭的實力還比不過呆在汴梁的朱友珪等人。
當然,殺掉朱溫難度很大,所以李曜對此一事的期望值并不算太高,他的最低要求是重創朱溫,至少讓他回去之後記得疼,一兩年之内不能再考慮上河北挑事。
目标不同,态度當然不同。對于河東諸将來說,大勝已是确鑿無疑,現在就是痛打落水狗,然後等着賞賜便是,一個個自然都頗爲開懷。李曜則心裏憋着事,沒到開花結果之時,他笑不起來。
于是他依舊沉着臉,沒有答複斥候,而是轉頭朝李嗣昭問道:“國寶那邊還沒有隼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