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建瑭臉色沉沉,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天色,沒說話。
旁邊丁旅旅帥張光遠也勸道:“都虞候,真的要歇歇了,再跑下去,馬會廢掉的。”
史建瑭深吸一口氣,道:“軍使此前說,這番謀劃,最終是大勝,還是大獲全勝,就看我們開山軍能不能完成這‘最後一斬’,方才渡河耽誤了半個時辰,若是如今還不加快速度,軍使這‘關門打狗’之計,可就要壞在我們這負責關門的開山軍頭上了。”
乙旅旅帥咄爾在旁邊龇牙道:“直娘賊,要說心疼馬,俺這胡兒還沒哭呢,你們倆漢兒心疼鳥蛋?要俺說,隻要能留下朱溫,大王心裏一高興,多少好馬要不到?就算他娘的大王忘了這茬,俺們軍使還怕沒錢買馬?”
劉河安和張光遠還沒開口反駁,丙旅旅帥克失畢已經斥道:“咄爾,就你話多!剛從族人手裏弄來的馬,就能跟訓了許久的戰馬相比嗎?”
史建瑭擺手讓他們停止争論,轉頭問史俨:“戰馬之事……史右騎,你意下如何?”史俨乃是檢校右散騎常侍,史建瑭因此這般稱呼。
史俨最善騎兵,訓馬更是高手,他心疼地摸了摸馬脖子,道:“若仍按預定計劃趕到軍使指定的攔截點,戰後馬匹至少三成要廢,如果趕到之後再有一場大戰,少說要廢五六成。”他頓了頓,抱拳道:“某本武将,厮殺漢而已,不通計略,一切唯軍使、都虞候之命是從。”
史建瑭心中一沉,趕到包圍堵截點就要損失三成戰馬,這個損失确實有點大了,開山軍自建軍起(其實他心裏是從飛騰軍開始算的)一直戰功赫赫,曆來都是依靠軍使的妙計,避強擊弱,就算敵軍本是強軍,也會被軍使拖成弱敵,然後再打,因此損失一貫較小。如今……至于說趕到堵截點之後會不會大戰一場,那是不須提的,必然會有。如此說來,這一戰之後,開山軍的戰馬保有量頓時會下降六成,作爲一支騎兵軍,這損失實在讓人不忍直視。
他忽然轉頭,朝在一邊端坐馬上不言不語的郭崇韬問道:“監軍可有高論?”
其實郭崇韬并非監軍,不過他此番乃是李曜的“特派代表”,這種情況在史建瑭這些唐時将領看來,不是監軍也是監軍了。既然是監軍,參與決策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何況此前李曜還特意爲此交代過,史建瑭自然不會怠慢。
史建瑭這一問之後,郭崇韬才點點頭,道:“略有所思。”
“還請監軍道來,以爲參詳。”史建瑭的口氣算是比較客氣了。
但史建瑭客氣,郭崇韬可未必如何在乎,他所服氣的,隻是李曜本人,因此聞言也隻是淡淡點頭,問道:“軍械監呈上的那河中形勢圖,我意十分詳盡,不知史都虞候可曾細查?”
史建瑭不知郭崇韬此言何意,但仍是點頭:“軍使在軍械監中設立測繪司之時,就曾對我等淳淳教導說,爲将帥者,心中必有宏圖,大則囊括四方世界,小則鑒照一村一郭。軍使于建瑭而言,一爲上官,二爲師友。他這番話,建瑭時刻謹記,這河中形勢圖,自然也是燭照在胸。”
郭崇韬颌首道:“如此便好,那史都虞候可知尚書爲何将開山軍堵截點定在解州?”
史建瑭皺眉道:“這還用問?解州(無風注:解,讀hai,四聲,即“駭”字音。)、安邑,是爲兩池。朱溫兵敗南歸,有兩條路可走,一是直接向南再轉到向東,南下渡河便是陝州;二是先向東到解州,然後直接往南渡河便是陝州。軍使命我等去解州堵截,自然是不欲使朱溫逃命之中還順手牽羊,從解池順了池鹽去。”
鹽這東西,别看在現代社會似乎并沒體現多大的重要性,但在古代,那可是至關重要的戰略性物資。再說,中國古代食鹽專賣,往往與國家的軍費開支聯系在一起。譬如漢武帝食鹽專賣的出發點就是對匈奴的戰争。東漢初建,光武帝廢除食鹽國家專賣,聽任民衆自産自銷,是出于收拾民心的考慮。明帝、章帝年間國家軍費開支增加,又一度恢複國家專賣。此後專賣與否一直左右搖擺,視國家财政所需而定。
從隋文帝開皇三年到唐玄宗開元初年,這130餘年間較爲特殊,食鹽既不官買,也無專門的鹽稅。唐代開元雖稱盛世,但卻因國家機構迅速膨脹,财用不足,國家反不得不又謀求恢複對食鹽的操縱。安史之亂加速了這一進程,758年,在鹽鐵使第五琦主持下,食鹽國家專賣制徹底獲得重建。762年,劉晏接替第五琦,改食鹽官運官銷爲商運商銷,允許鹽商參與到國家食鹽專賣中來。到大曆末年(即779年),鹽利收入已經占據了唐朝天下賦稅收入的一半以上。
總體來說,食鹽制度在唐代基本定型,此後曆代不過是在此基礎上作些修補變通。張謇曾評價中國的食鹽專賣制度,認爲唐代是最重要的分水嶺——唐代之前的鹽法“公諸民”;唐代之後的鹽法“私諸官”,一公一私,一民一官,有着本質的區别。
雖說是官家所有,但軍閥亂世,誰占着地方,鹽池就是誰的,這個也是沒什麽值得說道的,隻是占着鹽池的軍閥,多半還是會每年給朝廷上貢一些,以示自己仍是唐臣罷了。
而既然如今王珂被朱溫所代,李克用又欲奪回河中,那麽站在河東的立場上,鹽池所産已經是河東私産,不讓朱溫順手牽羊以免資敵,也是常理之中。
也就是說,史建瑭的理解沒錯。
但是郭崇韬卻問:“既然隻是爲了避免朱溫順手牽羊,而且軍使已經斷定,朱溫必走解州,那麽我們設伏在解州之南、朱溫的必經之道上,豈不是比設伏在解州更好?要知道,朱溫如果順手牽羊,帶上了大批鹽巴,其在路上一旦被我軍伏擊,所受的打擊必然更重!”
史建瑭微微一呆:“這……”他腦子裏一轉,有些疑惑:“郭崇韬說得的确有道理,可是軍使曆來算無遺策,難道這一點他便沒有料到?這不可能,可是……若軍使料到了這一點,爲何還要我等去解州設伏?這其中又有什麽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