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軍斥候所遇的對手,正是河東沙陀精銳中的精銳,黑鴉義兒軍前鋒斥候。斥候是古代兵種之中,技戰術要求極高的一種,其精銳程度基本等同于現代部隊的特種兵,無論是單兵作戰、小團隊配合作戰,一水的都是全軍翹楚。黑鴉義兒軍本就是河東王牌,其斥候兵之強可想而知,梁晉雙方斥候意外遭遇,汴軍斥候居然還跑回兩個報訊,已經是十分了不起的戰績了。
朱溫當然也知道黑鴉斥候的本事,所以聽了氏叔琮的解釋之後,二話不說就下令備戰。作爲十幾年的宿敵,他對李克用的了解毫無疑問是極其深刻的,黑鴉斥候既然出現,黑鴉軍的大軍必然随後即到,對于黑鴉軍的機動能力之強,朱溫心中絕無半點懷疑,更不會有半點僥幸之念。
朱溫的想法,的确無誤。
蒲津渡浮橋西側,黑鴉義兒軍都虞候李嗣本僅領斥候兵二百餘騎及牙兵十餘人,悄然隐于林中。他面色冷肅,仔細看了看浮橋橋頭處的設防,問身邊一人:“你是說,橋頭處并非宣武軍,而是陝虢軍?”
被問之人看來是斥候軍校,聞言點頭:“是,虞侯。不過之前碰到的敵軍斥候,是汴軍裝扮,戰力不弱,我等殺敵十八人,無傷亡,但敵軍走脫二人。”
李嗣本聞言頓時有些愠怒:“走脫二人?”
那斥候軍校單膝跪地請罪道:“卑職無能,請虞侯責罰!”
李嗣本看了他一眼,冷然說道:“我欲拿下橋頭,你可将功折罪。”
“是,謝虞侯!”
“起來吧。”
李嗣本微微沉吟:“既然有兩人走脫,此時朱溫必然得到消息,如此說來,時間不多了,大夥準備一下,直接拿下橋頭。”
衆人領命,卻有一小校遲疑道:“虞侯,陝虢兵有兩千人固守橋頭,我軍人數是否有些太少了點?大王明早便能趕到,要不……”
“我黑鴉斥候,以一當十難道是今天才有的事?陝虢王珙,志大才疏,尖刻難忌,其軍心必然不穩,加上朱溫今日才偶得蒲州,這王珙必然還想着去讨要蒲帥旌節,更料不到我軍如此神速,哪有心思妥善布防?我二百精騎,以有備攻無備,如何不勝?某真正擔心的,反而是攻下橋頭之後,朱溫會不會立刻反攻,若他不顧夜色反攻我軍,我二百餘人卻是有些難守。”
“如此虞侯打算如何處置?”
李嗣本看了看夜空,沉聲道:“示敵以強。我黑鴉軍全身黑色,奪下橋頭之後,多立假人、火把,賊衆以爲我黑鴉軍大軍已到,豈敢強攻?”
那小校還欲說話,李嗣本擺手道:“不必多說,各隊準備!”說罷翻身上馬。衆人見了,便不再多言,各自上馬,做好戰鬥準備。
李嗣本一揮手,領頭沖了出去,對面的陝虢兵根本半點準備也無,看到“大隊”黑衣騎兵沖殺過來,口中高呼“瓦裏”,也就是沙陀話的“殺”,很多人居然下意識奪路而逃。剩下少數慌慌忙忙上前抵抗,結果雙方戰力根本不在一個層次,這零星的抵抗瞬間被粉碎。
陝虢軍守将居然早已經睡下,這時候匆匆忙忙爬起來,還沒穿戴整齊,就被李嗣本策馬趕來一槍捅了個對穿,陝虢軍防禦頓時前線崩潰,逃散的、往橋對面跑的,擠下河裏的,無所不有。
對面浮橋橋頭見了西側的火光,反應比陝虢軍快不少,很快派出一波人來試探。這時李嗣本基本解決了這邊的陝虢守軍,把不少死屍綁在營寨木栅上豎起來,一見宣武軍試探性反攻,就知道這是關鍵時刻,能不能吓唬住對方今夜不敢再攻,就看這一波了。隻要能撐到明天一早,李嗣本料定大軍必到,因爲他出來之前就已知道李克用下令連夜趕路。
黑鴉斥候損失極小,收到命令後迅速集結,由于是在浮橋作戰,紛紛抽出弓箭——浮橋上顯然不是騎兵發揮的所在。
對河東軍來說,萬幸的是對面這支來試探的汴軍還沒收到朱溫的命令,上來沖了一波,由于浮橋不夠寬闊,先頭軍被黑鴉斥候當頭一波箭雨射殺大半,死傷慘重,後面眼尖的都看見對面黑鴉斥候那一身漆黑的裝束,那駿馬之上一條條漆黑的深夜,在冬日深夜之中猶如死神一般冷厲。
領頭的汴軍小校看見黑鴉斥候這身裝束,當下倒抽一口冷氣,看了一眼前頭被箭雨射死射傷的士兵,吞了口吐沫,扯開嗓子,壯士斷腕一般地高呼:“沙陀鴉軍已至,撤!快撤!”說罷更不打話,自己率先掉頭撒開腳丫子就跑。其餘汴軍一看,哪裏還肯多呆,立刻有多快跑多快地掉頭就沖,比來的時候可快多了……
李嗣本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悍然下令:“全軍,箭形陣,追殺!殺至對面橋頭箭距之時撤回!”
不得不說李嗣本這一招是很高妙的,他這道命令充分利用了對面汴軍對黑鴉義兒軍的謹慎甚至是畏懼心理,裝作黑鴉軍大軍到齊的模樣,以黑鴉軍習慣性的一往無前,直接往對岸沖殺。但是他同時也知道,自己手頭就這點兵力,在浮橋上可能看不出來,但要是真沖殺過去,那可是汴軍的水寨,也有步騎把守,當時就要露餡,所以才下令沖到“箭距”之時掉頭,所謂箭距之外,顧名思義,就是對面箭雨覆蓋的範圍之外。沖到那裏掉頭好處明顯:一是不會受到箭雨攻擊,出現無謂地傷亡。二是這黑夜之中,箭距之外基本就看不清楚了,對面也就無從知道自己這邊有多少兵力。三是自己突然掉頭,對面驚疑不定之下,一定會懷疑“黑鴉大軍”欲要使詐偷襲,從而把力量加強到防備奇襲的方面,反而不敢輕易再出戰。
如此一來,守住浮橋西側橋頭直到明日一早,就不是癡人說夢了。
黑鴉斥候在李嗣本的帶領下果斷出擊,前面掉頭狂奔的汴軍一見屁股後面沖殺過來滾滾黑衣騎兵,隻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慌不擇路狂奔而回。那小校沖得最快,快到橋頭時早已扯開嗓子嘶聲力竭地狂呼:“黑鴉軍!黑鴉軍來了!快放箭,快放箭把他們趕回去!丢了橋頭,我等必死!快快快——”
守軍一聽這聲音都慌亂成這樣,哪裏還想得許多,一陣箭雨雜亂無章地射了出去,也不知有幾根射在橋面上,大多都落進河裏了。那邊黑鴉軍果然是沙陀精銳,這般情況下居然張弓搭箭反壓了一波箭雨,雖然也同樣是摸黑射箭,黑鴉軍的箭法卻是比汴軍強多了,這些斥候兵基本都不是靠瞄準射人,而是憑感覺——後世很多神槍手射擊非常快速而且準确,也是憑“感覺”,這是無數次練習以及實戰才培養出來的一種微妙,就像cs高手玩狙擊槍常常全不瞄準,鼠标一甩一點就是一個人頭,“原理”差不多。
雖說大半夜裏,又是冬日黃河之上,河風不小,黑鴉軍斥候再好的箭法也隻剩一成,但恐懼這種心理是會感染的,汴軍這邊有些被射中的倒黴鬼一聲聲慘叫,引起了汴軍的恐慌。自家的箭雨射過去,人家基本沒有反應,人家回敬一波,自己這邊就慘叫連連,這種對比反差太大,任誰聽了都覺得心驚肉跳,生怕對方一鼓作氣勢如虎,直接沖殺過來,自家抵擋不住就丢了陣地。
然而就在此時,對面橋頭忽然響起了鳴金聲,橋頭的黑鴉軍似乎微微遲疑了一下,然後如同他們勢不可擋地沖來一般,又掉過馬頭潮水一般退了回去。
東側橋頭的汴軍隻覺得自己仿佛撿回了一條命,居然生出劫後餘生之感,氣喘籲籲地吞了幾口吐沫,摸了一把臉上的冷汗,紛紛朝自己身邊的同袍問道:“黑鴉軍怎麽退了?”
“對岸好像鳴金了!”
“直娘賊,跑得倒快,某家正要去收幾顆人頭,他們居然跑了!呸!”
“少扯犢子了,就你?剛才是誰站都站不穩,兩條腿直哆嗦?還說去收幾顆人頭,自己這顆腦袋能保住都是他娘的祖宗保佑了!吹個鳥蛋的牛皮!”
“你……你他娘的就沒害怕?”
“俺自然也怕,但俺不裝模樣!直娘賊,黑鴉軍太他娘的能打了!還好獨眼龍鳴金收兵了,要不然咱們就是躲過了今晚,這丢了橋頭也是死罪,到得明個一早,還是得被大王砍了腦袋祭旗,那可不是耍的。”
“那倒是……還好他們退了。哎,你說,獨眼龍怎麽突然退了?”
“俺又不是李鴉兒,誰知道他怎麽想?俺覺得吧,沒準他們是連夜趕路跑累了,覺得拿下西面橋頭也就差不多了,再往這邊打,一會兒大王派了援軍過來,那就是一場死戰,他們既然跑累了,打起來就不占優勢了……嗯,肯定是這樣。”
旁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冒出來一名汴軍将領,聽了這話頗爲贊許:“你小子居然還能有這腦瓜子?不錯,是個材料,以後好好幹,這年月,隻要腦瓜子好使,會打仗,封侯拜相也不是稀奇!”
這小卒掉頭一看,卻是一員紅袍大将,慌忙跪下道:“将軍!”他其實不認識來者何人,但見對方一身行頭顯然是高級将領,所以先見禮了再說。他看得仔細,這将領身後還跟着一群牙兵,顯然做不得假。
将軍看了浮橋方面一眼,微微歎息:“仍來晚了一步……某乃檢校工部尚書、遏後都指揮使牛贊貞(即牛存節,贊貞爲其字),奉大王之命前來知會爾等全夜固守,誰料仍是晚了一步。”他搖搖頭,摸出朱溫手令,道:“去喚你家将主前來,某即刻接收營盤。”
那小卒哪敢遲誤,忙不疊領命去了。不多時牛存節便接掌了浮橋東側營寨的防務,其親信建言道:“黑鴉軍素來頑強,如此一觸即退,隻恐有詐。”
牛存節皺着眉頭:“我知黑鴉軍不比别家,浮橋雖不利騎兵沖陣,但方才那情形,他們一鼓作氣殺過來,也不是不可能。這一退,确實有些詭異。”
另一名牙兵校尉道:“方才那小卒說得不錯,黑鴉軍縱然再如何神速,這般時候便趕到蒲津渡,也定是不惜馬力連夜趕路了,沙陀人愛惜馬匹,定是擔心連夜強攻可能要廢掉許多戰馬,再說黑鴉軍再強,這般趕路,人也該疲乏了,因此才會撤退。不過,黑鴉軍畢竟是河東精銳,若說他們有可能明裏撤退,暗裏偷襲,卻也不是不可能,我等确需小心防備。”
牛存節沉吟片刻,下令道:“傳令下去:收攏潰兵,清點戰損情況;加強戒備,命水軍整夜巡視河面,謹防黑鴉軍趁夜襲營;另外去回報大王,就說黑鴉軍大軍已至,趁夜偷襲對岸陝虢軍所守西側橋頭得手,繼而向我軍所守東側橋頭發動攻擊,幸被我軍擊潰,退守西岸,如今情形危急,請大王速做決斷,是否需要燒毀浮橋!”
這話一出口,衆牙兵、校尉都會心對視一眼,然後有人輕咳一聲,問道:“軍使,蒲津渡浮橋事關重大,燒毀之說……”
牛存節當然知道蒲津渡浮橋在大唐的地位,不過他覺得如果河中守不住,這浮橋不過是方便李克用随時威逼京城而已,對他們宣武軍又沒好處,燒了有什麽不好?當下便道:“某是領軍将領,隻管方便打仗,燒與不燒,那些顧慮是大王該考慮的,隻管去傳令便是!”
傳令兵見他已經決斷,立即領命去向蒲州城,找朱溫彙報戰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