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接到李克用的這封信函之後,李曜卻忽然想到,既然我已經決定朝着不使五代十國出現這個理想邁進了,那又怎麽能隻考慮朱溫和北方局勢呢?誠然,如果能擺平朱溫,擺平北方,南方基本上應該出不了太大的亂子,尤其是如果能夠在擺平北方之後,如曹操那般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話,以唐末南方的割據力量的強弱來說,應該可以避免他們獨立建國,割裂九州。
不過凡事都有萬一,自己雖然是穿越客,也未見得就能事事順心,萬一要是一時搞不定朱梁,拖到楊行密被封吳王之時,南方就差不多要定型了,那樣的話即便朱梁最終仍如曆史上一般“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十幾年就衰亡掉,可那時候的南方卻也就不好辦了。
或許,這次出使淮揚,也是一次機會。李曜暗暗想着。
“楊廬州此人,襲吉先生可知其過往?可否爲某細說一番,也好知己知彼?”李曜忽然出聲朝李襲吉問道。所謂楊廬州,是因爲楊行密乃是廬州人,時下有這般稱呼的習慣。
李襲吉微微一笑:“楊廬州一統淮揚,擒殺孫儒,挫敗朱溫,乃是當世名帥(這個帥指節帥),某豈敢不知其過往?”
李曜心中滿意,暗道:“正好,你對楊行密的了解未見得全面,我從史書中讀到的那個楊行密,也未必全面,但你我的了解加起來,總能把此人的面目看清個七七八八。我既然要出使揚州,聯系楊行密與我河東共抗朱溫,總不能不對楊行密這個人有細緻的了解,要不然怎麽按他的性子來設計此行的做派、說辭?”
當下他便笑道:“早知襲吉先生秀才不出門,全知天下事,如此就有勞先生講解了。”
唐時的秀才,可不比後來明清時屬于“低級學曆”,唐朝要考個秀才,難到曾經一次科舉考完,居然一個都沒考上,甚至惹得李世民發怒,再後來……朝廷幹脆取消了秀才科,可即便取消,他們也堅持不降低其難度。因此這“秀才”二字不是亂用的,考秀才的難度之大,在當今之世簡直不好類比了。
果然,李襲吉一聽這樣的贊譽,連忙欠身拱手道:“不敢不敢,襲吉愚鈍,豈敢當秀才之稱,萬萬不敢。”
李曜其實也是一時失言,忘了此秀才非彼秀才,當下笑了笑,擺手示意李襲吉可以解說楊行密了。
李襲吉正一正臉色,道:“楊廬州字化源,本名行愍,廬州合肥人,生于大中六年……”
李曜默默的聽着,發現李襲吉所言與史書記載的相差不大。楊行密是廬州(今安徽合肥)人,生于唐宣宗李忱大中六年(85年),很巧合的是,他與出生在砀山的朱溫同歲。楊行密這個人,和同時期的許多開國帝王一樣,都是無産階級出身。出身底層的人在這個時代有兩種選擇,要麽人窮志短,要麽窮且益堅,很顯然,楊行密屬于後者。
楊行密二十歲的時候,天下已然大亂,軍閥混亂不已,社會動蕩不堪。這個時候的楊行密初出江湖,要地位沒地位,要名聲沒名聲,一時沒混出頭面,隻好幹起偷竊的無本買賣。可惜小楊同學手技不精,被官府給捕拿到了,送到刺史大人鄭棨那裏。鄭棨一看楊行密這塊頭:好家夥,壯如猛虎啊。
鄭棨甚奇之,大呼:“好漢!看你不是個庸才,是個幹大事的料子,何必做賊?現在天下大亂,本官給你一條生路,快去幹點正事謀生吧!”居然就這麽莫名其妙的把楊行密放了。
這件事告訴我們:在古代譬如魏晉、唐朝,有一副好模樣是絕對很重要的,比我們現在還要重要得多。這個時代的人帥不帥不僅關系到女人對你的态度,居然還關系到素不相識的男人對你的态度,可見不是開玩笑的。
結果不久後,鄭棨在當地征兵,楊行密覺得這位老闆不錯,于是參了軍。
如果想在江湖上混出個模樣,就得有一技之長,這一點古今一緻。而楊行密有兩樣本事:力大可舉百斤之物,而且長于步行,一日能行三百多裏。既然有這等本事,何愁混不出頭?如果放到現在,楊行密可以參加舉重或者馬拉松,不敢是就一定能得奧運冠軍,但看起來弄個亞洲冠軍似乎不是什麽難事。
到了廣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僖宗李儇爲避黃巢逃竄成都,廬州刺史鄭棨爲了不和唐朝中央政府失去聯系,經常派“神行太保”楊行密去成都面見陛下,表示廬州一切安好。
李曜聽到這兒,心頭其實有些納悶,難道鄭棨不讓楊行密騎馬去?難道楊行密走得比馬還快?還是廬州那地方居然窮得連一匹馬也出不起?當然這不是大問題,反正後來楊行密又奉命駐守朔方,等得瓜代期滿,楊行密又回到廬州。
楊行密的上級軍官勸廬州刺史郎幼讓楊行密等人再去朔方,但楊行密想留在家鄉,一怒之下,将這位軍爺的頭給剁了下來。要知道此時楊行密入伍好幾年,周圍聚了不少兄弟,他有力氣有本事,自然做老大。
這麽一來,楊行密就自稱什麽八營都知兵馬使,a酸在廬州自個當老闆了。郎幼知道楊行密比較野,不敢得罪他,就寫信給淮南節度使高骈:“這位楊兄弟很有本事,節度大人不如讓他來主管廬州吧,給我挪個窩就行。”
高骈也聽說過楊行密這個人,便派人告訴楊行密别當什麽不算數的八營兵馬使了,跟着我,包你吃香的喝辣的。這主意顯然好啊,楊行密當然願意,幹黑道買賣終究不是個正路。于是高骈上奏朝廷,中和三年(公元88年)二月,朝廷下旨,封楊行密爲廬州刺史。于是楊行密沒怎麽費事就吃到了特供皇糧。
而楊行密的恩主高骈看到黃巢已經把唐朝折磨的不成個樣子,此時已然有心割據,根本不把李儇放在眼裏,罵李儇是漢更始劉玄這樣的蠢貨。李儇大怒,罵高骈無恥,高骈又回書對罵,事實上這時候的李儇還真拿高骈半點辦法也沒有。後來黃巢起義被鎮壓,各路有功藩鎮都有重賞,隻有高骈沒刮到半點油水,手下一些人也覺得高骈無能,跑了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這點小打擊的原因,一代名将高骈忽然看破了紅塵,覺得人生真是寂寞如雪,于是開始信奉道教。
高骈在揚州建造高樓,他本人則身着道袍,在樓上胡混,淮南事務基本由術士呂用之打理。呂用之經常糊弄高骈,不知從哪弄了把銅劍,騙高骈說:“這是神劍,威力無窮,主公可以防身。”高骈大喜,騎着木頭雕刻的鶴,舞着神劍,高呼:“鶴舞翩翩,得道成仙”,在院子裏飛來飛去。
看到高骈走火入魔,他手下兩員大将俞公楚和姚歸禮痛心疾首,臭罵呂用之小人。呂用之懷恨在心,正巧慎縣(今安徽肥東北)鬧“賊”,高骈就派俞公楚和姚歸禮帶兵去剿。呂用之爲了除掉這兩人,暗中使人告訴楊行密:“這兩個小人要借剿匪爲名偷襲廬州,兄弟你小心些。”楊行密一聽就毛了:“直娘賊!敢打楊老子的主意?我的地盤我做主!”
結果俞、姚所部完全沒有防備,被楊行密殺個過瘾。随後楊行密就在高骈那裏告了二人的狀,高骈這裏早就被呂用之騙傻了,信以爲真,居然重賞了楊行密。
高骈的部将畢師铎見高骈已經瘋了,也想撈一把,便在光啓三年(887年)四月,聯合高郵守将張雄從駐地高郵出兵,并約請宣州刺史秦彥出兵奇襲揚州。和畢師铎有過結的呂用之非常害怕,一邊給楊行密寫信說快來救人,一邊在城中大肆抓人上城防守。不過畢師铎有點本事,沒多久便破揚州,呂用之雖然牛皮吹得大,可惜不會撒豆成兵,隻好逃走。當然畢師铎的目标并不是呂用之,而是高骈,或者說,是揚州城。
高骈得知畢師铎要進揚州,不知所措。都虞候申及勸高骈:“現在形勢緊急,請令公先出揚州避避風頭,然後再集合弟兄們殺回來。畢師铎是個草頭王,手下沒多少人馬,不足爲懼。請令公速下決斷,不然大事去矣。”誰料高骈天天騎鶴,人都騎傻了,到了這會兒還覺得畢師铎不象是個壞人,于是不從申及之計。
這時畢師铎已經進了城,穿上官服去見高骈。要說高骈和畢師铎這倆人還真有意思,二人穿着官服對拜,高骈拜道:“将軍辛苦!吃早餐了沒?”畢師铎還拜:“沒令公辛苦,還沒呢,有啥好吃的?”嗯,那真是相當相當地客氣。
高骈爲了套住畢師铎,封畢師铎爲淮南節度副使。但其實揚州城已經成了畢師铎的囊中物,副不副的都無所謂,高骈的性命也被畢師铎握在手中。不久,畢師铎将高骈一家軟禁起來,對高骈等人的飲食供應基本沒有,想成仙的高骈提前享受了神仙待遇:經常餓肚子。
畢軍和秦彥的宣州軍進城後,開始發财,大掠揚州市。因爲高骈這些年斷了對朝廷的進貢,所以積蓄了不少寶貝,這下全都被這倆江湖好漢給刮光了。畢師铎覺得撈的差不多了,下令禁止剽掠。
這時“大師”呂用之已經逃到廬州,楊行密聽說畢師铎入了揚州城,心中難免酸溜溜。幕僚袁襲進計楊行密:“方今天下大亂,淮南憑河臨江,是割土爲王的好地方。高骈已經失了勢,畢師铎不是個能成大事的人物,現在揚州無主,将軍切不可錯過天賜良機,正當乘亂而取淮南!”此言正中楊行密下懷,忙親率廬州精兵急馳揚州。
而畢師铎那邊在攻下揚州後,幾路暫時聯合的勢力出現了分歧,張雄想多要點東西,畢師铎以沒有得到秦彥的同意爲由不肯。張雄大怒,率本部兵倒向了楊行密。楊行密來到天長(今安徽天長)時,正碰上呂用之這個活神仙,呂用之向楊行密哭訴畢秦二人的惡行,并帶所部加入了楊行密的隊伍,楊行密一看,好得很,自己帶的人馬加上兩路新加入的兵馬,差不多有兩萬,足以對抗畢師铎了。
于是楊行密率軍攻城,不過一時沒有得手,便把部隊紮在蜀岡(揚州瘦西湖),等待機會。畢師铎仗着自己兵力雄厚,連早飯都沒吃就出城找楊行密較量。楊軍雖有兩萬,但楊行密不知道呂用之和張雄的底細,不敢硬扛,詐敗而走。
沒想到畢師铎的人馬剛撲進廬州軍的大營,就四處找東西充饑,都餓壞了。楊行密沒跑多遠,看到對手如此搞怪,大笑:“今天爺請弟兄們吃餃子,給我殺!”廬州軍于是開始反擊,畢軍正在廬州軍營中吃早飯,還沒來得及洗鍋呢,就被廬州軍一通狂砍,死傷無數,畢師铎單騎逃回揚州城。
進城之後,畢師铎窩了一肚子閑氣,問秦彥怎麽辦?秦彥也不知道,便找來自稱神通廣大的尼姑王奉仙,問當如何?奉仙大師胡謅一通:“天神來告,揚州城當死掉一個大人物,然後才能轉危爲安。”秦彥頓時笑了,說道:“某與畢将軍也算是個人物,但要說到大人物,除了高骈沒第二人。畢公,意下如何?”畢師铎早就想除掉高骈,當即大喜,派副将劉匡帶兵去殺高骈這個瘋子。
這時的高大人因爲饑餓難耐,正蹲在地上煮皮革吃。有人驚懼萬狀來告高骈:“令公,有人要殺我們了!”高骈不信:“哪有這等事,想必是秦彥給我們送吃的來了。”當下整肅衣冠,靜立階下等待美食。哪知道闖進來的不是秦彥,而是劉匡。還沒等高骈問話,衆人就上前把高骈撲倒在地,連踢帶打,邊揍邊罵:“逆賊高骈,上負天下,下殘士民,今天我等要爲揚州百姓讨還公道!”
高骈被打的眼冒金星,正欲辯解,衆人刀兵齊下,高骈斃命,光啓三年(887年)九月,一代名将高骈就這麽稀裏糊塗地離開了人世。而跟着高骈餓肚子的家屬人等,一人一刀,送上黃泉路。然後挖個大坑,把屍體踢到坑裏,埋掉了事。
楊行密得知高骈慘死,放聲痛哭,讓三軍将士盡皆帶重孝,對着揚州城号哭三天三夜。說起來,高骈再怎麽大錯,也的确對楊行密有大恩,哭哭恩主也是應該的,如果沒有高骈的提攜,楊行密不知道哪年才能混到這個地步。
當然楊行密這也是條苦肉計,在部下面前表演一下:“看我楊某人如何忠義無雙,弟兄們學着點。”楊行密懷着對畢師铎等人的刻骨仇恨,開始攻城,不料仍然沒有拿下。楊行密火大之餘決定困城,餓死畢師铎。
這招果然陰毒,反正揚州附近有的是糧食,楊行密能等得起。城中的畢師铎就慘了,被困了半年,别說糧食,草都吃沒了。城中糧食價格一路飚升,但有價無市,有再多的錢也買不來糧食。錢固然重要,但比錢更重要的是糧食,錢有時可以買到糧食,但有時一粒也買不到,因爲别人要吃了活命。
城中百姓比畢師铎還要可憐,因爲軍糧吃光了,秦彥所帶的宣州軍開始做起了人肉買賣,死人肉也賣,活人殺了再賣,跟屠宰場一般。即使這樣,揚州也堅守不了幾天了,人肉吃光了還能吃什麽?
光啓三年(887年)十月,楊行密覺得時機已到,命衆軍攻城,畢師铎和秦彥居然還有力氣頂住廬州軍的狂攻。楊行密越打越洩氣,想收手回師。正在猶豫間,當天夜裏,狂風肆起,大雨劈降。楊行密突然改變主意:“此正破城時也。”決定利用天時襲破揚州。楊行密讓呂用之手下張審威帶着三百不要命的弟兄,趁雨夜模糊之際,城上守軍多饑困難耐,張審威等人爬上城來,打開城門。
畢師铎和秦彥已經知道楊行密即将入城,知道自己如果落到楊行密手裏,不定被楊行密給活吃了。忙問“揚州臨時作戰總指揮”王奉仙:“大師給弟子指條活路吧,我們可不想做楊行密的盤中餐。”
奉仙大師怒斥道:“你們這兩個人頭豬腦,難道沒讀過兵法?”二人齊道:“讀過,哪句?”王奉仙呸道:“豬!三十六計,走爲上!”二人大悟:“好主意!手長的打不過腿長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于是衆人開門四散逃去。
楊行密見張審威得手,麾軍冒雨殺入揚州城。入城後,全城地毯似搜拿畢師铎,可惜刮地三尺也沒找到。這時楊行密驚愕的發現:城中百姓遍地餓殍,存活下來的隻有幾百人,而且都餓的跟鬼似的。楊行密畢竟是無産階級出身,暫時還未忘本,急忙命人運糧到城中,讓這些幸運的百姓吃了個飽。
戰争的殘酷勿庸多言,不僅軍人能感受的到,亂世中的百姓比軍人更能體會戰争的殘忍,有句俗語講的好:“甯爲太平犬,勿爲亂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