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正陽兄能得右遷洺州刺史,叔父功莫大焉,笉代正陽兄謝過叔父。”一襲白衣的王笉朝王抟一禮,微笑着道。唐朝其實尚左,左尊于右,但唐時的“左遷”、“右遷”二詞,卻是承襲漢時說法,左遷就是降職,右遷就是升官。
王抟擺手搖頭道:“李克用表章既到,李正陽右遷便是定局,此非某之功勞。”
王笉則笑道:“叔父何必謙辭遜言,陛下若非叔父開解,心中定責正陽兄詩文辱他,縱然不好拂了并帥顔面,卻也隻須将那洺州刺史一職授下即可,那檢校兵部侍郎、實授壯武将軍,封開國縣伯食邑七百戶卻又如何得來?哦,還有門下認可、尚書省行文之時加上的‘上輕車都尉’之勳。”
王抟哂然道:“多了這幾個,李正陽也未必在意。藩鎮重将,有幾個在意朝廷封賞的品銜如何?他這洺州刺史隻要做得好了,将洺州經營得銅澆鐵鑄一般,手下再有一支強軍,任是誰來,都得對他客氣三分。這些勞什子的檢校、食邑、勳位,他會在乎麽?”
王笉仍是微笑:“有強過于無,至少李兵部總比李使君好聽一些。”
王抟搖頭道:“卻也未必。若是太宗高宗年間,李兵部自然遠勝李使君,然則如今麽,便是‘李相公’也未必比李使君管用。”
王笉笑了笑,轉過話頭,道:“叔父近日右遷吏部尚書,眼見得是要進政事堂了,不知此喜還需多久,侄女也好早備賀禮。”
王抟哈哈一笑:“你道這中書門下某多麽想進麽?謬之矣!這些年來,多少相公在此處栽了跟鬥再也爬不起來?更何況,某若上位,必爲崔胤所嫉,他乃是朱汴州的應聲蟲,某無兵無饷,即便陛下信某,一旦事情有變,朱溫一紙奏章,某便隻有遠竄黔桂,落葉再難歸根呐……”
王笉目中閃過一絲狡黠,忽然出聲問道:“那崔胤本無長才,不過仗着汴州之勢,得以拜相稱公,似叔父這等良相之才,若有李晉陽相助,又何懼崔胤那般庸碌之輩?佐天子而服諸侯,正當其時。”
王抟搖頭道:“李晉陽?李晉陽用兵是不錯的,當今天下,敢與李晉陽當面對陣相決者,幾無一人。然則此公畢竟胡兒出身,所作所爲,多可诟病。更遑論與朱溫相比,李晉陽目光拘于眼前勝負,未觀天下鼎革,非在一城一地之失,而在……總之,某觀李晉陽兵勢雖盛,今後未必能制汴州。”
王笉居然微微露出笑容:“然則叔父以爲,十年後誰可壓服汴梁?”
聽了這話,王抟面色漸趨嚴肅,沉吟良久,終于怅然道:“某意十年之後,朱溫隻怕已是無人可制。”
王笉卻輕聲道:“侄女本也如此悲觀,但而今卻覺得,這天下間或許尚有一人,似可挽此天傾。”
王抟聳然動容,目光一凝:“何人?”
王笉肅然正色,緩緩道:“李正陽。”
王抟凝眉盯着王笉的雙眼:“李正陽?他如今才隻是洺州刺史,你如何斷定他便能壓制朱溫那等老奸巨猾之輩?”
王笉卻并不正面解釋,隻是問道:“叔父可曾看過侄女來時爲叔父所呈信函,便是那封詳說李正陽這兩年所作所爲之信?”
王抟點頭道:“某自然看了。”
“那麽叔父觀感如何?”
王抟沉吟道:“倘若嫣然所言當真,李正陽确實年少聰慧,謹慎多智,然則他畢竟隻是李克用螟蛉,即便再受重用,怕也是李克用爲将來自己一旦駕鶴而作新帥輔臣之安排,未見得會将河東基業拱手讓與他這外人。如此說來,李正陽難以左右河東,既然如此,他又如何壓制得了朱全忠?”
王笉微微一笑:“李并帥與蓋仆射或許是這般設想,然則李正陽雖然看似逆來順受,心中卻也未必便是那般甘願,以他之能,一旦河東局面稍有變化,何愁不能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叔父,你隻看見李正陽如今才不過區區洺州刺史,卻可曾細思他如今真正之實力已然如何強大?”
王抟微微驚訝:“某的确不曾細思,嫣然何不直言?”
王笉伸出一根青蔥玉指,道:“其一,李正陽擁兵千半。”
王抟哂然道:“李克用麾下大軍十幾萬,加上王重盈、王處直的河中、義武二鎮,河東可用之兵至少二十餘萬,李正陽這一千五百人能頂什麽事?不錯,你信中所言他那練兵之法,某雖不明軍務,卻也能看出一些端倪,确屬難得,這一千五百人,朝廷禁軍便是出個萬餘大軍,隻怕也是白給,然則河東沙陀兵本是強軍,他這點人,怎麽說也太少了些,頂不上用的。”
王笉笑了笑:“用兵之事,侄女也是外行,隻是聽李嗣昭、李嗣源等河東将領說起之時,他們俱言飛騰軍已不弱于黑鴉,這一點,便是李存孝也不曾反駁,如此一來,以李正陽之多智近妖,一旦用得其所,隻怕作用也未必不大。當然,這隻是其中一條。”
王抟聽了,不禁若有所思:“某雖不在河東,也曾聽聞李嗣昭剛毅正直,李嗣源寡言慎行,而李存孝卻是霸氣張揚,若他三人都說飛騰軍不弱黑鴉,這飛騰軍人數雖少,戰力想是果然不差了。”
王笉便又道:“其二,李正陽手握河東軍械命脈,李克用麾下十數萬大軍,全靠李正陽軍械監提供一應物資供給,除軍糧暫時還由蓋寓親掌之外,其餘大到攻城巨器,小到胡碌氈帽(無風注:胡碌爲唐時箭囊的稱謂。),無一例外。河東軍中早有人戲言,說李正陽打個噴嚏,軍中便要屋漏夜雨。”
王抟聽得這一句,忍不住哈哈一笑,搖頭道:“李克用這胡兒用人倒也有趣,如此全軍後勤全交給一人打理,李正陽若要私存軍械……”他忽然面色一變,瞪眼望着王笉:“難道他果然……?”
王笉搖頭道:“叔父這般看着侄女也沒有,侄女并不知道他是否有這般作爲。侄女隻是知道,軍械監年前獲得李克用準許,不光制造軍械,還可制造‘任意器械,以資軍用’。”
王抟奇道:“這卻有何意義?”忽然又訝然道:“不對啊,河東十數萬大軍,他一個軍械監能供應其所用已是駭人聽聞,難道他還有餘力去造别的器物不成?”
王笉正色道:“不錯,河東軍械監這短短兩年内發展極其迅速,如今規模之巨大,即便比之長安兵部工坊也隻強不弱,他去年找李克用商讨此事之時,軍械監之産能便已過剩。”
王抟奇道:“什麽産能過剩?”
王笉解釋道:“産能一詞,乃是李正陽所創,便是指生産能力。産能過剩便是指其可供應之物資,已經大過河東軍之所需。”
王抟恍然點頭:“原來如此。隻是他這一做法,與常理完全不符,李克用大可以說,軍械之物,超量總比不足要好,多出來的,儲存備用也是好事,爲何要準他另造他物?”
王笉道:“那是因爲,李正陽用了一個新辦法,收買了李克用。”
王抟瞪大眼睛:“收買……收買李克用?”
王笉笑起來,像小狐狸一樣眯着眼睛點頭道:“不錯,收買李克用。”
王抟搖頭道:“這怎麽可能,整個河東如今便如李克用私産,李正陽乃其麾下将領,更是其養子,他拿什麽收買李克用?這太無稽了。”
王笉卻悠然道:“倘若李正陽對李克用說,今後大軍供給無須大王您掏錢,軍械監免費提供,叔父以爲李克用聽後會是什麽反應?”
王抟猛地大吃一驚,這個以慎重聞名的“良相之選”差點跳将起來,駭然道:“怎麽可能?”他曾經以戶部侍郎主持大唐朝廷财政多年,深知這其中之難,當下急急便道:“河東十數萬大軍,征戰又多,一年靡費怕不要百餘萬貫,甚至二三百萬貫錢财,原本李克用有着河中王重盈的兩池鹽場爲其供輸,倒也勉爲其難可以頂住,可他李正陽手中可沒有那兩池鹽場這大唐聚寶盆,他那軍械監沒有财賦輸入,維持都難,怎麽可能反哺河東軍?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王笉聽了,不禁有些自豪,這雖然是李曜的本事,可她卻一直都李曜最堅定的支持者,而且……這也便如她自己的成就一般,當下嘴角便露出一絲自矜地笑容來,不過想到面前的乃是王抟,便又馬上隐去,而解釋道:“李正陽理财之能,侄女信中也有細說,難道叔父不曾看過?他那軍械監如今不光制造軍械,而且還制造許多農用器械,不光鐵器,還有木器等等。但這還不是關鍵,關鍵是他又創立了一系列制度,譬如其中有一個,叫做‘租用及貸款購械辦法’,規定農戶可以低價借用軍械監農用司所産農具,也可以用分次付給的方法購買農具,甚至還可以用來年、後年的産出來抵用購買費用等等。”
王抟聽得有些遲疑,不過還是正色道:“這辦法于百姓來說,誠然大善,李正陽此舉,實乃一心爲民,君子之善也。然則這辦法即便施行,受賄的也隻是百姓,他軍械監從中卻是沒得到半點好處,而且農械使用總有損耗,他又沒有一次性收取費用,隻怕反倒還要貼進去不少錢,這……這算什麽理财?”
王笉聽得哈哈一笑:“叔父莫急,侄女方才說了,這隻是其中一個辦法,他出的新點子可多着呢,那些個辦法啊,看似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都沒甚道理,甚至還大多都像在往外撒錢,可是一旦聯系起來看,卻是收入巨大。李正陽自己對這套辦法似乎也頗爲自得,曾經在侄女面前概括爲八個字。”
王抟果然甚是好奇,問道:“哪八個字?”
王笉笑眯眯地伸出手指虛點一下,道:“推動生産,刺激消費。”
王抟想了想,仍是不明其意,忍不住問:“此作何解?”
王笉便笑道:“其實侄女也不甚懂,隻能算是半知半解吧。不如便将李正陽當日所語原封不動告之叔父,叔父宰輔之才,當是一聽便知。”——
未曾食言,補上一章。
另,無風覺得近些日子雖然更新量有些低,但質量卻是不差,不知諸君以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