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座落在龍首塬高地之上,威嚴壯觀,視野開闊,可俯瞰整個長安城,是以有詩贊曰:“千官望長安,萬國拜含元。”
含元殿雖是大唐皇朝天可汗權力最有象征意義之處,但此處平日用得并不多,平時皇帝臨朝,乃是在含元殿後百丈處的宣政殿,含元殿隻在重大節日、慶典之時才做使用。
今日乃是嘉會節,含元殿須得一用。
所謂嘉會節,乃是指天子李晔的生日。
把皇帝的生日作爲誕節,并且在禮典中制有慶賀儀式的規定始于唐朝。根據《舊唐書·本紀第八·玄宗上》記載:“開元十七年(79年)八月癸亥,上以降誕日,宴百僚于花萼樓下。百僚表請以每年八月五日爲千秋節,王公以下獻金鏡及承露囊,天下諸州鹹令宴樂,休假三日,仍編爲令。從之。”
這個是說,公元79年,唐玄宗過生日,皇帝在花萼樓請百官大吃大喝。百官上表建議把每年的八月五日——也就是玄宗降誕日作爲“千秋節”,群臣進萬壽酒,獻金鏡绶帶和以絲織成的承露囊。舉國歡慶,還帶薪放三天假。至于規模,這千秋節以三日爲慶,可見其盛。
另外《舊唐書·本紀第九·玄宗下》又記載:“天寶七載(748年)秋八月己亥朔,改千秋節爲天長節。”意爲人壽比天長,千秋無限期。關于千秋節的活動,唐詩中有多處提及,這裏不多贅述。
但是這個節日名字并非一成不變的,唐玄宗的兒子肅宗的生日(九月三日)名爲“天成地平節”,或稱“地平節”,表示在太上皇的天長節之下,節日慶典是在這一天于三大殿置道場。再往後,憲宗生日起初稱爲“降誕節”,後在武宗時追改爲“降聖節”;文宗生日名爲“慶成節”;武宗生日名爲“慶陽節”;宣宗生日名爲“壽昌節”;懿宗生日名爲“延慶節”;僖宗生日名爲“應天節”;昭宗——當然現在他還活着不能這麽叫——李晔的生日就名叫“嘉會節”。
名字是要變的,規矩是不變的。三大殿置道場不必多說,放假三天也是一天都不能少。哪怕皇帝真正能管到的地方幾乎就剩一個長安城,但萬國來朝的盛典依然不可或缺,是以今日的含元殿依舊熱鬧非凡。
不得不說,大唐的藩鎮制度雖使得天子經常蒙羞,但蒙羞的隻是天子、隻是皇室,大唐皇朝對周邊各國各族之所以直到滅亡之時依舊有着強大的震懾力,與藩鎮制度是分不開的。
這一日嘉會節,含元殿仍是那“九天阊阖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大景象。
然而李晔自己卻有些意興索然。
他是一個很想有所作爲的年輕天子,對這種面子工程頗爲不以爲然——可他也不得不爲之,因爲他的大唐,如今已經隻剩下面子,不能連最後這點面子也丢掉。
可有些事,真真是讓他太過煩心。比如朱溫快将時溥逼死了,而一旦時溥敗亡,朱溫就幾乎一統中原;比如楊行密擒殺了孫儒,如今自稱留後,讓軍中将領上表請授其雙旌雙節了;比如李茂貞大破楊複恭、楊守亮,二楊父子逃亡兩川,又被王建追着打了;比如李克用一邊跟李匡威、王镕掐架,一邊上表爲李存孝、李存曜等義兒請封了……
放假歸放假,這些節帥,尤其是李克用的表章,那是不能因爲放假就置之不理的。李晔走完含元殿慶典的流程,又分别到三大殿道場觀摩之後,便宣布花萼樓設宴。
花萼樓,乃是花萼相輝樓的簡稱。盛唐時代,花萼相輝樓位列四大名樓之前(即江西的滕王閣、湖北的黃鶴樓、湖南的嶽陽樓、山西的鹳雀樓),統稱爲“天下五大名樓”。而花萼相輝樓位于帝都長安皇宮之中,用後世的話來說,就是玄宗時代外交接待、國宴舉辦的場所、長安城内大型娛樂活動的文化藝術中心,也是大唐天子與萬民同樂、交流共歡之處,是以有“天下第一名樓”的美譽。(無風注:此樓乃至整個大明宮于896年毀于戰火,本書進度到時将會寫到,此處暫不細論。)
設宴這種事,每個皇帝的習慣不同。有些皇帝善飲,從頭到尾都列席正位;有些皇帝喜靜,出席一下,說一聲“諸位愛卿且自開懷”,然後就自顧自去了。
李晔并不好酒,他想做的是恢複大唐榮光,倒也算勤于國事,與百官談笑宴飲一番,便自去處理奏章了。
王溥去世之後,王抟近日被李晔拜爲吏部尚書,方才李晔臨走之時,将他也叫上了。
“王卿,嘉會節還要你來議事,是我的不是。”
這話是李晔說的,他沒有自稱朕,說明他此時說話十分随意。唐朝皇帝不像某些電視裏演的那樣,開口閉口絕對自稱爲朕。在并非重大場合,尤其是面對子女宗親、親信大臣之時,唐朝皇帝經常随口就稱“我”。當然,“我”字在唐朝,除了皇帝用來自稱時沒有問題之外,尋常人用的話,會帶有自傲的意思,有對聽衆不敬之意。(無風注:說到這裏,給我的讀者們推薦一部電視劇,名叫《貞觀之治》,馬躍、苗圃版。這部電視劇比較尊重史實,在許多細節之處——包括稱謂、服裝、建築、裝飾物等等,都注意得比較到位,當然也有某些地方,似乎爲照顧普通觀衆而做出了一些妥協。較嚴謹曆史流愛好者還是可以一觀。請注意,我說的是《貞觀之治》,不是《貞觀長歌》。)
王抟面對大唐天子這樣自責的話,似乎也談不上多麽感動,隻是平靜地道:“爲君分憂,臣之職分也。”
李晔知道王抟的性子,也不計較,反而笑了笑,招呼他坐下,這才緩緩收起笑容,道:“楊行密自稱留後,請授旌節,愛卿如何看?”
王抟道:“押後數月。”
李晔微微凝目:“爲何?”
王抟道:“淮揚雖隻餘楊行密,然朱汴州以發兵徐州,此番時太傅兇吉難料,倘使朱汴州獲勝,未必不可趁勝南下。陛下,須知揚州原本也是許給了朱令公的。”
李晔沉吟道:“倘若真是這般,朱溫誰可複制?”
王抟道:“唯觀晉帥一人而已。”
李晔目中含悲,歎道:“漢人不忠,竟賴一胡兒維持,大唐江山何至于此?”
王抟沉默不語。
半晌,李晔平靜了下來,才又問道:“李晉陽上表,爲其養子李存孝請邢洺磁三州旌節,你怎麽看?……哦對了,他還在奏表上爲那個寫詩罵朕的李存曜請官,你看如何封賞?”
李晔這話很有意思,李存孝的旌節給不給,他要問王抟怎麽看,但李曜的封賞,他卻隻問如何封。其實這也不難理解,旌節乃是節度使的封賞,超品大員,非同尋常,不論給還是不給,早給還是晚給,總要有個商議。至于李曜這樣的封賞,誰會爲這點小事去拂了李克用的面子?所以隻問怎麽給。
李晔不知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一貫沉着穩重的王抟在聽到最後一句時,似乎眼皮跳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