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頭憤怒的猛虎受傷之後狂躁,李克用來回走動,怒喝着問:“鐵林、決勝、突騎、突陣!四大主力齊聚一軍,他竟然能被李匡威和王镕小兒打敗!遇伏?遇伏!行軍都不知道探路麽!我沙陀大軍,遊騎冠絕天下,他居然能遇伏!這個混帳行子!”
殿中諸将噤若寒蟬,就連李存進、李存審等人也不敢妄置一詞,李存賢、李存颢等人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一個個垂頭搭眼跪坐一旁,老老實實盯着自己的膝蓋。
李曜輕輕歎了口氣,目中閃過一絲遺憾,一絲無奈。
李克用轉頭看了他一眼,忽然更加憤怒了,吼道:“當日存曜還曾特意提醒,叫他莫要輕視李、王二人,可他呢?左耳進右耳出,轉眼就吃了這麽大的虧!他才打了幾個仗,眼睛就長到腦袋頂上去了,連這麽點慎重都不知道了!”
李存審飛快瞥了一眼李曜,心道:“好你個老十四,這一歎可真是歎得精彩、歎得妙絕!某自問揣度人心之能并不算差,可比起正陽拿捏之精準,卻是差了不止一着。他如今年不過冠弱,便是這般景象,倘使再過數載,河東……甚至這整個天下,又有誰可望其項背?”
蓋寓見不是頭,大王再怒下去,隻怕就要臨陣殺将了,而且是殺主将祭旗,這可不是耍的。
他雖然對李存信并無多少好感,但其實也談不上有多大的惡感,持事還算中正,當下便道:“大王,請暫息雷霆之怒。事已至此,便是如今下令取了存信人頭,以血祭旗,也無大用,而若是臨陣殺将,隻怕更加挫動大軍銳氣。某以爲當務之急,乃是迅速重整旗鼓,一舉擊潰李、王,而後繼續按照原先的布置來進行。”
既然是蓋寓開口了,李克用多少還是收斂了一下怒氣,深呼吸一下,強壓着火氣沉聲問道:“寄之有何高論?”
蓋寓隻是擔心李克用盛怒之下臨陣殺将,其實還真沒什麽高論,眼珠一轉,忽然看見李曜坐在對面下首眼觀鼻鼻觀心,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樣,當下便有了計較,暗道:“正陽素來神算,行一而觀三,他既然毫不慌亂,想是心中早有成算,我何不推給他來說?我已這般得大王信任,這次說得好,大王隻當應該,若是說得不對,前頭再吃一個敗仗,豈非我的罪責?讓正陽來答,成了是他獻計有功,而我亦有舉薦之功;倘使敗了,也算不到我的頭上,他還年少,有我在位,大王也離不得他來拉攏河東名門,他自然也不會有甚大事。”
當下,他便微微一笑,高深莫測地道:“大王,某觀正陽神色,怕是心中已然有了計較,不若叫他說說,看與某心中所想,是否相同。”
“哦?”李克用看了李曜一眼,欣然道:“也好,正陽曆來謹慎多智、一步三計,那你便說說看,眼下這局面,該當如何挽救。”
李曜心道:“這蓋仆射果然是個老江湖,看你剛才被大王問到之時的眼神就知道你還沒想好,卻不料竟然能來這麽一手。不過,也好,倒也省得我自己再找切入點,插進這話去。”
當下便道:“謝大王,謝蓋仆射擡愛。大王,兒以爲大兄此敗,損失雖重,卻未必不能挽回。如今天下大勢紛亂,王建一統兩川,李茂貞跋扈鳳翔,使得朝廷矚目關西,而楊行密擊滅孫儒獨占淮揚,也使朱溫不敢輕易動兵……如此一來,我河東與李、王之戰,便幾乎不會受到外力幹擾。試想李、王二鎮,縱然趁隙小勝一場,難道便真有與我河東決一死戰之能麽?必然沒有。因此,大兄這一敗固然不該,卻也不必驚慌,我河東手中的好棋還多呢。”
李克用獨目轉了轉,思索一下,點頭道:“不錯,正陽說得對,李、王二人,跳梁之輩,安敢與孤王相提并論?你且說說,眼下如何辦!”
李曜知他性子急,當下便不再賣什麽關子,直接道:“大兄吃了這一敗仗,心中必然惶恐,某欲請大王去函安撫,使其安心作戰。”
李克用皺起眉頭,有些不悅道:“然後呢?”
李曜并不着慌,施施然道:“既然臨陣殺将不妥,那就隻能反其道而行之,不僅赦免大兄,還安撫其心,隻是一點:須得讓他全心全意作戰,務必要反擊得勝。”
李克用依舊皺着眉頭:“便是這般?”
旁邊蓋寓也有些納悶,不過他很沉得住氣,隻是稍微蹙眉,就繼續保持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樣。
李曜微微一笑:“自然不能這樣便罷,還需大王再下一道軍令,催促二兄即刻出兵,救援……甚至擊潰李、王聯軍。”
李克用忽然有些發惱,嚷道:“某原本便叫存孝出兵相助,結果他卻左推右推,一會兒說軍糧不齊,一會兒又說道路泥濘,走了小半個月,居然才走了不到兩百裏路!嘿,等他去救存信,隻怕存信的腦袋都被李、王當夜壺用了!”
這話一出口,殿中諸将臉色都有些怪異,連蓋寓都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唯獨李曜毫不在意,微微一笑道:“大王勿惱,此事易辦。”
李克用訝然道:“吾兒果然天縱奇才……有甚妙計,快速速道來!”
李曜悠然輕笑道:“大王不妨在傳令之時與二兄說,鑒于‘道路泥濘’,傳訊不便,爲保證軍情通達,大兄、二兄兩軍可各自行動,隻須擊敗李、王,便是大功。”
李克用微微愕然,他是沙陀酋長出身,沙陀本非大族,兵力其實曆來有限,因而出兵都是親自統帥,極少分兵。這些年有了‘根據地’,出兵之時也是專委一人爲主将,确保主将權威,才方便統帥全軍,協同作戰。哪知道李曜這次居然來了這樣一個建議,這種各自爲戰的打法,他下意識覺得不妥。
然而李克用剛要打算搖頭說不,旁邊蓋寓已然眼前一亮,大聲贊道:“好計!果然英雄所見略同,正陽知我,正陽知我!”
李克用愕然一怔,遲疑地看着蓋寓:“寄之也是這般思慮?”
蓋寓矜持一笑,施施然道:“不錯,大王,某亦作如是想。”
“爲何?”李克用奇道:“他二人若不聯系,沒有統一指揮,豈不是亂打一氣?”
蓋寓輕歎一聲:“大王,若是叫他們二人聯系,莫非便真有了統一指揮?”
李克用果然語塞。
蓋寓搖頭道:“既然設了主将也照樣沒有統一指揮,那還不如幹脆不設。存信手中大軍縱然損失了一些,但精銳畢竟是精銳,一旦絕地反擊,擊破李、王并不算難。而存孝新任節帥之後,自黑鴉軍抽調了一部爲其牙軍,加上邢洺磁三州這幾年多有大戰,其軍也是久經沙場之強軍,戰力可謂不差,再有他這等勇将領軍,一旦殺得興起,李、王聯軍何足道哉!正陽此計看似簡單,其實妙到巅毫,一旦大王依計行事,前方便是一個二虎争食之局!這‘食’隻有一份,虎卻有兩頭,若想吃将下去,不盡力施爲,如何能成?”
李克用獨目一亮,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大腿,喜上眉梢:“若非寄之提醒,某幾自誤!正陽吾兒果然世之奇才,古之名将亦不能及也!孤得正陽,正可比漢高祖之得蕭何、張良!若得幽、鎮二藩,孤何惜一鎮與你!”
李克用最後這句話讓殿中諸将齊齊臉色一變,歡喜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展顔者有之,陰郁者亦有之。
李曜自己心中也是猛然一跳,暗道:“莫非李克用居然真有用我爲一鎮節帥之意了?不應該,不應該啊……雖然在這個時代,年輕不是最大的問題,但資曆總是問題的。我進河東軍時間實在太短,這殿中就算李嗣恩、李嗣本這樣的,其實‘參軍’都比我久,李克用若真這麽早用我爲節帥,别說李存信那邊的人鐵定反對,隻怕我們這邊的某些人都不一定能笑着道喜啊……我看,他也就是一時歡喜,随口一說罷了,未見得能當真。再說,曆史上李克用還真沒拿到鎮州……唉,想多了,我想多了。”
既然反正拿不到這張空頭支票,李曜幹脆大大方方地推辭:“大王過譽了。兒雖偶有獻策,畢竟勞淺功薄,如何可爲一鎮節帥?諸位兄長久随大王,勞苦功高,何人不可用?兒願長侍大王身邊,足矣。”
衆人齊齊訝然,還真沒料到李曜竟然會婉拒這似乎近在咫尺的一方諸侯之位!
李克用也是愕然,繼而卻是大喜,哈哈笑道:“且不說什麽勞淺功薄,亦不說吾兒天縱奇才,便是這般胸襟氣度,做一鎮節帥,那才是理所當然!正陽啊,你又何必推辭?”
李曜面色不變,依舊誠懇地道:“非是推辭。兒爲大王計,爲河東計,兒确非一方節帥之最佳人選。”
李克用剛才說完那話就一直注意李曜的神色,不料他回答之時面色如常,毫無作态之意,真誠之極。這一下,李克用是真的放心了,暗暗點頭:“某原先便曾想過,正陽實可爲托孤之臣,經今日之事,更見他之忠心,不過今後某若托孤,即便寄之已然先我一步……晉陽也還有克修坐鎮,不成大礙,倒是河東本鎮之外,須得有可靠之人爲節帥。如今看來,正陽實乃坦蕩君子,若他爲帥,某自心安。不過他說得也不錯,雖然他一切都好,且爲名門所喜,然則軍中根基确實太淺,驟然升爲節帥,諸将必不心服,總是禍事。看來,須得找些機會,逐漸加強他的實力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