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旁便是飛騰軍今夜的營寨,李曜卻一襲戎裝,立于道旁。他身邊同樣肅立不動地站着一高一矮兩人。左邊是如他影子一般常年随行身畔的甲旅旅帥朱八戒,右邊是他的弟子,年僅十歲出頭的馮道。
李曜的冷鍛兜鍪上,早已覆了一層積雪,但直到看見縣城城門之處出現一行騎兵護衛着十幾輛馬車出來,這才微微動了動身子。
“可道,冷嗎?”
馮道下意識吸了吸鼻子,搖頭道:“學生不冷。”
李曜看了看他凍得通紅的小臉,笑了笑,又問:“真的不冷?”
馮道尴尬起來,支吾道:“還,還頂得住。”
李曜哈哈一笑,拍了拍他帽子上和肩上的雪,道:“你的身體,底子并不差,不過還是過于文弱,這不符合君子之道,需要打熬。”
馮道奇道:“身體文弱也不符合君子之道?”
李曜點頭,正色道:“君子六藝,如今讀書人還剩了幾藝?學六藝,須得知道先賢爲何提出要學這六藝,而後按此原則,來磨砺自己。書、不必多言,就說射。先賢爲何強調學射呢?有人以爲君子不與人争,是以無須學那些打打殺殺的手段,此言謬矣。你可以不争,但你不能肯定世上人人如你一般,君子學射,學的不僅是防身手段,還是鍛煉身體的法門。正如前番某與你所言,君子與否,在于其是否有爲國爲民謀利,但倘使一個人自诩君子,卻整日裏病怏怏的,什麽事都做不得,這君子……還有意義嗎?當然,這隻是說鍛煉身體的必要,倒不是說,有人天生體弱,我等也要求他如常人一般,那就是強人所難,非是君子之道了。”
所謂君子六藝,就是禮、樂、射、禦、書、數。李曜一直認爲,如果儒家時代的中國依然真正強調并做到嚴格要求君子六藝,那麽中國古代的曆史必将更加輝煌,因爲君子六藝與現代社會對人的要求,是何其相似。
先說禮。擁有悠久曆史的中國以禮儀之邦著稱,禮在古代中國有着無可替代的地位。六藝中的禮并不僅是禮儀、禮節那麽簡單,在禮中蘊含了國家政治,征戰外交,生老病死,各種情感以及無數的生活細節。是以将禮排在第一位,是無可非議的。
其次是樂。談到古代中國,人們往往稱“禮樂文明”。古代中國音樂在社會生活中占有着重要的地位。除了作爲陶冶人們情操的藝術之外,它還承擔着更加複雜的責任。在那個等級森嚴的禮法社會,音樂成了調和感情的重要紐帶,在維護社會“和諧”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換到現在社會,樂,代表娛樂産業——當然,是積極向上而不是庸俗流毒的那種。
再次,便是射。古代君子,并非我們想象中的那種文弱書生。爲了應付治理國家可能面對的各種問題,文武雙全是對他們最起碼的要求。六藝中的射箭,便是古代君子重要的“敲門磚”之一。可惜後來的儒家逐漸陷入畸形,射,也成了随口一提,基本無人關注了。
接下來是禦。先秦時代也是一個離不開車的時代,駕車的技巧因此成了君子們的必修課。六藝中的禦,便教授給君子們從日常行駛到特技表演等諸多駕駛技巧。那時候,一個駕車經驗老到的馭手可以在很多場合派上大用場,小到上司的日常出行,大到國家的外交與戰争。後世的私家車越來越多,駕駛技術不也就成了必要的生活技能麽?
然後才是書。恐怕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無法想象一群文盲治理國家吧?六藝中的書,也就是識字無可争議地成爲基礎課中的基礎課。古書中說六藝時提到的“六書”。現在流傳下來的“六書”指六種制造漢字的方法。
最後還有一個經常被忽略的,是數。六藝中的數同樣是一門基礎課,但它卻蘊含着十分深沉的學問。在古代中國,數學和陰陽風水等“迷信”活動一起,被歸入術數類。它的主要功能除了解決日常的丈量土地、算賬收稅等實際問題,就是要計算天體,推演曆法。
綜合以上六藝,可以清晰地看到我們祖先對人才的評價标準,但是随着封建社會的發展和君權統治的極端化,從董仲舒罷辍百家獨尊儒術開始、經過宋朝朱熹理學的無情閹割,人才的标準變成了“半本論語治天下”,遇到問題隻會說子曰、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計算、毫無執政能力的人,過分強調了“禮”,把其他技藝都被有意忽略了。統治階級需要的是服從的人,不需要有個人的思想。百家争鳴的輝煌從此被淹滅了,或者被認爲的斷章取義的扭曲了。
而如果回過頭去看,用六藝來和現代的人才标準相比,則會發現其實非常的吻合。
首先是“禮”和“樂”,就是道德規範和自身修養,這是做人的基本守則,也是首要規範,我們現在常說“做事先做人”,在古人的“禮”和“樂”裏就包含了這層意思,所以做人的第一條就是遵守社會主流道德觀,有修養。
其次是“射”和“禦”,就是指要經常鍛煉身體,要有強健的體魄。有句話說得好,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了健康,一切都是零。李曜甚至一直希望後世的中國人更多的繼承祖先的尚武精神,恢複漢民族的血性。
再次是“書”和“數”,李曜覺得這才是指工作能力和生活能力。
當初李曜認真思考過君子六藝之後,便曾經心中感慨,在那個輝煌的年代,中國的士大夫階層作爲社會的中流砥柱所發揮的巨大作用,創造了燦爛的文明;而後來因爲一些一葉障目或者别有居心的人“改良”儒術,反而将這文明的光彩抹去無數,當真是天大的遺憾。
隻是,那時的李曜,也隻能感慨一二,直到如今……
這時馮道恍然點了點頭,道:“老師說得極是,今後學生必定勤加鍛煉,打熬身子。”
李曜從思緒中清醒過來,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道:“某這裏,有些修習法門,磨身練體甚是不錯,待會兒用過晚飯,某來教你一些,你先打好根基。”
馮道連忙謝過。
這時那二十名甲旅牙兵已然護衛着十幾車物資來到轅門之前,兩位隊正上前交令,齊齊抱拳道:“軍使,酒食已到,各家掌櫃也一并請來,請軍使安排清點。”
看着在冷風中有些發抖的各家掌櫃,李曜心裏也知道,他們這發抖,隻怕還不是冷的,而是吓的。畢竟李克用麾下的兵,不論是沙陀兵還是漢兵,軍紀都不是太妙。雖然比起黃巢那種直接吃人肉要好了不知多少,但行軍過處,也難免留下一些不好的事迹,什麽明搶暗偷、調戲婦女、仗勢欺人之類,總是少不了的。
就說今日自己來這縣城外駐紮之時,縣城的那位黃明府就帶着鄉紳們巴巴地跑來,說要送些敬獻。當被自己婉拒并表示大軍今夜在城外紮營,不會進城之後,那群人是何等的驚訝?
爲何會是如此?不就是這年月的士兵誰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次戰鬥會不會死掉,所以要在死前多撈點好處麽?也正因爲這樣,就連軍官們也不敢管得太嚴,生怕鬧出兵變來,一發不可收拾。
但李曜卻偏偏不信這個邪。他不僅提高士兵待遇,而且以身作則,吃喝用度與尋常士卒無異不說,每日演武場上第一個到場、最後一個退場的,都必然是他。
以身作則,是最好的命令。這是李曜帶兵一貫堅持的原則,過去是,現在是,将來也會是。
李曜露出笑容,朝一衆掌櫃拱手道:“諸位掌櫃,大冬天請諸位來軍營結賬,委實是某的不是,隻是外出行軍,若然領兵入城,難免有些不便,若是造成誤會,更是不美。……諸位所運貨物價值幾許,某軍中自有人與諸位讨論。有一點諸位可以放心,就算價格談不攏,諸位也大可以将這些貨物原數拉回城裏,某絕不留攔。”
李曜雖然一身戎裝,冷下臉來的時候煞氣隐然,但他長得俊雅,一笑起來,衆家掌櫃都覺得這位将軍頗有些人畜無傷的親和,不禁膽氣足了不少,也不再瑟瑟發抖了。其中有一人打量了李曜一眼,忽然眼前一亮,上前半步道:“敢問将軍,可是李飛騰李軍使當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