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猛吃了一驚,失聲道:“你是馮道?”
馮道也被李曜一驚,遲疑道:“小子正是馮道,李軍使何故……這般訝異?”
李曜忽然醒悟過來,心中雖然仍是震驚非常,但嘴上卻道:“哦……無事,無事,隻是某曾有一友人,其子也名馮道,如今算來,其年歲堪堪也與你相仿,是以方才有些錯愕。”
馮道自然料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李軍使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當下不禁一愣,心裏也怕李曜當真認識自己的父親,不由遲疑道:“未知軍使貴友高姓大名?”
李曜心裏好笑,嘴上卻道:“某那位友人,卻不是瀛洲人,他姓馮,字玉祥……”他倒不是故意開一個這時代無人知曉的玩笑,隻是姓馮的名人,除了面前這位長樂老,也就數馮玉祥馮大帥了,所以下意識就用了這個名兒。
馮道聽完,松了口氣,微笑道:“原來隻是貴友郎君與小子同名……誤會而已,家嚴并非表字玉祥。”
李曜一邊不停地打量馮道,這個曆史上唯一的一個“十朝元老”,去世時與孔子同歲(七十三歲)的“長樂老”,心中忽然升起一個想法:“如果,我想辦法把他留在身邊,曆史會不會發生變化?馮道,算不算得上是一個能夠改變五代曆史的人物呢?”
他的心裏一時猶豫起來。
李曜心念電轉,回憶一下史書中對馮道的記載,似乎……他是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五代曆史的,這個十朝元老的一聲,曆經了幾乎整個五代。
李曜記得自己家中有本舊書,書中有一段鼓詞,說道:“從此後朱溫家爺們滅了人理,落了個扒灰賊頭血染沙。沙陀将又做了唐皇帝,不轉眼生鐵又在火灰上爬。石敬瑭奪了他丈人的碗,倒踏門的女婿靠着嬌娃。李三娘的漢子又做了劉高祖,咬臍郎登極忒也軟匝。郭雀兒的兵來擋不住,把一個後漢的江山又白送給他。姑夫的家業又落在他妻侄手,柴世宗販傘的本領倒不差。五代八君轉眼過,日光摩蕩又屬了趙家。”
從朱溫篡唐到趙匡胤陳橋兵變建立大宋,前後不過五、六十年的光景,卻是王朝頻繁更疊,亂世之亂,尤過三國。按照後世的算法,從公元907年到公元960年,中原地區便經曆了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後周,一共換了五個朝代,出了六姓十四個皇帝。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短命的皇帝所統領的必是一批短命的大臣。有的暈頭轉向,稀裏糊塗,還沒弄明白新朝是怎麽回事,脖子上就憑白無故多了個碗口大的疤;有的是樹倒猢狲散,昨夜榮華富貴高朋滿座,今朝便成過眼煙雲,“事君猶傭者”罷了。
但是卻偏偏有一個人,于亂世之中悠然自處,先後事後唐四帝、後晉二帝,再事後漢、後周和契丹,四姓五朝一共十個皇帝,而且在各朝都是官居相位,進退得當,“久叨祿位”将近三十年,屢經國破君亡而始終屹立不倒,直至七十三歲而得善終。這個人,就是李曜如今面前的小道子——馮道。
馮道的個人品性涵養本書前文已然有述,不再贅言。此時李曜所思索的,乃是馮道“影響五代”的能力。
思來想去,李曜覺得馮道是有這個能力的。在李存勖時期,馮道大約還影響不了天下走向,但當李存勖身死,李嗣源即位,馮道似乎很快就有了這樣的影響力。
馮道與李嗣源君臣相合六年,那六年恐怕是馮道最爲開心的六年,也是爲官最有作爲的六年。李嗣源雖然武将出身,讀書甚少,但他關心民間疾苦,勤儉樸素,不失爲五代難得的明君,馮道也正是在他手下,才得以真正放心做了六年賢臣良相。
在一次宴飲之後,李嗣源問馮道:“爲政,什麽最重要?”馮道捋着他稀疏的胡子,一本正經地回答:“一定要以愛惜百姓爲重。”李嗣源又問:“當今天下富足,百姓可以過得好嗎?”馮道卻長歎一聲:“谷貴餓農,谷賤傷農,這是常理。臣還記得進士聶夷中有一首《傷田家詩》曰:‘二月賣新絲,五月粜秋谷。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我願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绮羅筵,偏照逃亡屋。’這首詩雖不典雅,但卻說盡了農家的情狀,做君主的不能不知道啊!”李嗣源聽後深受震動,由衷地說:“此詩甚好。”于是命侍臣抄下來,貼在龍案一角,自己經常誦讀。
影響皇帝,從而影響天下,在君主制下是十分淺顯的道理,馮道此時便有了這樣的能力。他接下來做了一件事,算是爲天下讀書人做的。後來他曆經數朝,朝官們絕大多數十分尊敬他,隻怕也有此事的功勞,那就是雕版印書。
馮道擅長寫文章,他的文章典雅清麗,蘊涵深意,深受君王喜愛。他爲明宗加徽号寫了三篇頌文,滿朝官員看後都無話可說。身爲文人的馮道念念不忘弘揚儒家思想。由于在唐以前,書籍都是手抄本,讀書人輾轉抄寫,是以古書的錯誤越來越多。當時印刷術已在民間流行,但印的都是日曆和佛教典籍,儒家經典著作的印刷書籍還沒有出現。
于是,馮道與做宰相不久的李愚商議刻印儒家典籍,兩人一拍即合,立即奏請明宗,讓國子監核定儒家經典《九經》,組織刻工雕印。據《五代會要》記載,後唐長興三年二月,“敕令國子監集博士儒徒,将西京石經本,各以所業本經句度抄寫注出,仔細看讀,然後雇召能雕字匠人,各部随帙刻印,廣頒天下,如諸色人等要寫經書,并須依所印敕本,不得更使雜本交錯”。
雖說這雕印儒經的工作,從長興三年(9年)開始,到後周廣順三年(95年),曆經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四個朝代,用了二十一年的時間才全部完成,但其發起人卻是馮道無疑。從曆史的角度來看,首次将原來刻在石上的儒家經典《九經》用雕版印刷,是中國印刷史和文化史上的一件具有重大意義的事,它開創了經書采用印刷之先河,而馮道在此之中功不可沒。這是馮道影響文化傳承的地方。
史敬瑭篡位之後,馮道屢辭相位,皆不許。史敬瑭爲了留住他,甚至多次親自上馮道家中,到了最後,言語之中已有了威脅意味,馮道隻好留下,繼續爲相。後來,馮道又替石敬瑭出使契丹。歸來後,馮道受到石敬瑭的進一步重用,石敬瑭下诏廢掉樞密院,将其職權歸入了中書省,由馮道主持,馮道身兼宰相和樞密使,朝中大權盡握手中。不久,又加司徒,兼侍中,進封魯國公,凡屬政務,石敬瑭都向馮道問計。此時的馮道,要說影響天下政局,隻怕不足爲過。
但馮道深知,在石敬瑭手下爲官,是典型的“伴君如伴虎”,甚至是“苟全性命于亂世”,于是能推就推,能溜就溜,凡事都不輕易表态。譬如石敬瑭向馮道問起用兵之策,馮道立刻十分謙恭地回答:“陛下曆經多難,創成大業,神威睿智,人所共知。軍事讨伐之事,全憑自行裁斷。臣隻是一介書生,爲陛下在中書守曆代成規,不敢有絲毫失誤。軍事之事,臣确實不知。臣在明宗朝時,陛下問臣軍事大事,臣也是這樣回答他。”突然聽了這一番大道理,石敬瑭也是哭笑不得,隻得随他去了。
天福七年(公元94年)五月,石敬瑭臨死前,囑托馮道輔立幼子石重睿爲君。但石敬瑭剛剛咽氣,馮道便與天平節度使、侍衛馬前都虞侯景延光商計,擁立齊王石重貴爲帝,是爲晉出帝。可見這時的馮道,已經有擁立君主的巨大名望了。
而後數朝暫且不說,就說這五代前半截,馮道便能影響天下大局至此,那麽将他呆在身邊,改變了他的生命軌迹,隻怕就真能改變曆史……
李曜心中忽然忍不住跳出一個想法:“也許,我能讓五代十國根本沒法出現……天下,何必非要經曆那樣一個慘絕人寰的亂世?”
這個想法一旦萌生,就再也壓制不住,隻是李曜卻沒有想好,該如何讓五代十國不再出現。
馮道看着面前的李軍使臉色數變,到後來似乎有些激動,心中有些擔心,小聲問了一句:“李軍使?可是身子不适?”
李曜猛然清醒過來,忙搖頭道:“非也,隻是忽然想到,如今鄭張氏死無對證,隻有那叫鄭小河的孩兒屍身可以爲證,此乃孤證,隻怕難使李存信認罪。譬如鄭張氏說李存信本要霸占她,此事她若活着,乃是一證言,可她此時……這卻難辦了。”
馮道聽了,也皺起眉頭,剛要說話,忽然聽見外頭一聲春雷般的喝問:“你是李存信的牙兵旅帥怎的!俺家軍使叫俺來守住此地,那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甭想從俺朱八戒面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