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之中并非沒有人,恰恰相反,所有的将領都被召集在此,然而這二十多号人呆在帥帳裏頭,卻仿佛全被點了啞穴,沒有一個人吭聲。唯一發出聲音的,是不知道哪個角落裏一隻自歡自樂的蛐蛐。這等情形,居然有了一種“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味,隻不過……過于詭異了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秃頭将領忽然煩怒地站起來道:“直娘賊的鳥蛐蛐,煩死人了!”說着就朝他“定位”許久的方向走去,猛地搬開那裏的一支箱子,想要找出那隻一直在叫個不停的蛐蛐。
然而,蛐蛐聲忽然消失了,蛐蛐也不知道究竟在哪。那秃頭将領罵罵咧咧,卻也無可奈何,隻能憋着一肚子火氣坐回自己的位置。
“這仗……打不下去了。”拓跋思謙的聲音響起,但卻異常嘶啞,就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一般。
二十多雙眼睛齊齊聚焦拓跋思謙。
拓跋思謙雙眼通紅,臉色發黑,疲憊萬分地道:“輔兵軍營搶救出來的糧草,隻夠吃三天,就算口糧減半,也隻能維持六七天,加上正兵軍營這中軍存儲,全軍軍糧隻能維持十日之需……”
拓跋思恩忽然怒道:“我等兩萬餘大軍,來戰這區區一千人的神木寨,難道要空手而回不成!”
所有人都沉默了。
拓跋思謙也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你若有信心再堅持十日……不,你若有信心維持十日内仍駐紮在神木寨下而軍心不散,某這帥印,可以立即拱手讓你。”
拓跋思恩臉色一變,頓時沉默下去。
半晌,細封安歎了一聲:“事到如今,也隻好暫時退兵了。今日河東軍夜襲,不僅是燒掉糧草那麽簡單,還有許多物資也遭焚毀,兵力上也損失了一千多人……但最重要的,卻是士氣。今日這一戰,連遭挫折,卻偏偏一點法子都沒有,如今軍心盡喪,再打下去,隻怕難了。”
拓跋家一位年輕的中級将領忍不住問道:“諸位将軍,若是我等依照先前定計,依然發動夜襲,也未嘗不能扭轉局面。方才飛騰軍夜襲,固然是勝了,但正因爲勝了,此時必然再無防備,多半已然去開慶功宴去了。而此時,正是我等的機會,我等隻須壓住軍中别有居心之人,按照計劃偷襲搶城,未必不能逆轉乾坤,徹底扭轉這一戰!諸位将軍,不論白天和方才我們遭受了什麽樣的失敗,隻要拿下神木寨,這就依然是一次勝利,足可以扭轉軍心!而且神木寨乃是沿河五鎮之要塞,城中必然有大批存糧,隻要拿下神木寨,存糧也好,物資也好,軍心士氣也好,都可以一并解決!末将愚鈍,一點淺見,請諸位将軍定奪!”
拓跋思謙看了他一眼,臉色和氣了不少,道:“仁昌,非是四叔不想繼續攻城,隻是眼下有幾樁麻煩。一則是軍心士氣太弱,已然沒有了與河東軍決一死戰之志,此時強令他們攻城,隻怕适得其反;二則李存曜此人詭計多端,似他這等最擅設計他人之人,自己必然謹慎萬分,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若然繼續攻城,固然是出人意料之舉,但這‘出人意料’也須得看人來,四叔以爲,這一舉動,出得别人意料,卻未必出得李存曜之意料。若是不能打他一個措手不及,以他今日守城之能,某等隻怕又要沉沙折戟……仁昌啊,要是再敗一陣,這支軍隊還能不能完整地帶回夏州,可都難說了。”
拓跋思謙對這年輕将領格外和氣,自然是有原因的。其一,他叫拓跋仁昌,乃是拓跋思谏之長子,而拓跋思谏是定難軍如今的二号人物,拓跋思恭的長子拓跋仁佑身體不好,許多拓跋家的重要人物都擔心他活不過他爹,那麽拓跋思谏就是最有希望繼承定難軍之人,換言之也就是拓跋仁昌也有可能是下下一任的定難軍節度使,拓跋思謙自知自己沒有出任節度使的機會,自己的兒子們更不用說,是以對拓跋仁昌表現得十分友好;其二,拓跋仁昌此人在拓跋家他們那一輩中,可以算得出是傑出,拓跋思謙本身對他也比較滿意。再說方才大家都一聲不吭,唯有拓跋仁昌說了這麽一句,而且也未必完全沒有道理,于情于理,拓跋思謙都覺得有必要解說一番。何況拓跋仁昌這一番話,隻怕也是在座将領中不少人心中所想,比較有代表性,解說一番,可以省去不少别的麻煩。
果然,說到李曜的“詭計多端”,拓跋仁昌也沉默了,這幾天來的見聞,讓他深刻地體會到了中原人的狡詐。在他看來,李存曜先是裝得毫無本事,讓所有人對他失去戒心,定難軍遂打算将神木寨一戰而下,可就在這個時候,才發現李存曜其實早有準備,而且直接拿出了拓跋氏沒有辦法破解的火油大陣,接下來又大出意外地以極其弱勢的兵力偷襲輔兵軍營,将那群烏合之衆擊散。這群并非正兵主力的烏合之衆将正兵們堵塞在去救援他們的路上,因而無法及時阻攔飛騰軍焚燒物資的行動,大批物資糧草被燒毀,而飛騰軍卻迅速轉移。等大批騎兵追擊出去,分散找尋飛騰軍下落之時,飛騰軍卻居然又反戈一擊,直接打進了中軍大營,毫無防備的中軍大營裏頭,逃難的輔兵紮堆,再次遇襲的他們直接崩潰,導緻中軍大營幾乎發生大面積潰敗,短短時間之内,居然被斬殺近千人,這是何其巨大的恥辱!
敵軍總共不過兩百騎兵,其作戰能力就算再高,真正單個跟黨項騎兵相比,又能強得了多少?可就是這麽區區兩百騎兵,在李曜步步設計之下,居然成了一個讓兩萬人大軍膽寒的存在!這是如何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人!面對這樣一個敵人,把他想得再精明都不爲過!
再次陷入沉默的定難軍中軍大帳之中,野利山門忽然說道:“某同意撤退。”
“哼。”拓跋思恩冷哼一聲:“你自然同意撤退,依某看,你早想撤退了吧。”
野利山門心頭火起,正要說話,拓跋思謙已然怒斥道:“老五!若不是野利将軍方才與那朱八戒大戰一場,某等損失還要更多!你卻還在這裏說風涼話,羞也不羞?!”
拓跋思恩一張臉頓時漲紅,硬着脖子道:“當時是某不在而已,難道某碰上姓朱的那厮,便不敢跟他大戰三百回合麽?”
野利山門也冷笑起來:“嘿,你與他大戰三百回合?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就憑你?你能在某手下走上三十回合,再說這等大話不遲!”
拓跋思恩霍然站起:“野利山門!你這是要和我決鬥嗎?”
野利山門卻不起身,隻是昂首傲然道:“隻要你敢!”
“夠了!”拓跋思謙大怒,猛然一拍面前的橫案:“都給本帥閉嘴!這裏是中軍大帳!再有誰敢内讧,别怪某家軍法無情!”
野利山門冷冷地睨了拓跋思恩一眼,轉過臉去不再理會。拓跋思恩咬了咬牙根,憤憤然坐下,也别過臉去,不再看他。
拓跋思謙餘怒未消,斷然下令:“此事就此決斷,今夜早些安排就寝,明日一早,拔營回夏州!……各部安排人手防備,哨探必須充足!再要是遭到夜襲而毫無準備的,某不介意借你人頭一用!”
主将畢竟是主将,拓跋思謙如此一怒之下所定決策,再沒有人表示反對,各自領命,下去安排防衛去了。
等衆将一走,拓跋思謙才歎了一口氣,對留在帳中的幾名拓跋家将領道:“今日一敗,隻怕河東再不會以正眼看我拓跋,此番受辱,皆某家之過,等回轉夏州,某會親去節帥府上自請罪罰,你等不必擔憂。”
衆将均有些戚戚然,拓跋思謙這話,乃是說此番受挫的責任,他回去之後會一人擔當,不會诿過他人。雖說這本是一個主帥該有的風格,但事實上真正能做到的人不多,因爲上位者尤其不願自己的名聲有什麽污點,有什麽問題,隻要能推到别人頭上,誰也不會自己跑去扛下來。
雖然衆将私底下都對拓跋思謙這次的指揮很有不滿,或是有所腹诽,但他如今這般一說,大夥兒又覺得有些不忍,畢竟拓跋思謙作爲主将,吃了這麽大、這麽離奇的敗仗,确實有跑不掉的責任,可畢竟中計的并非隻是他一人,在場諸位包括自己,不也沒有看穿李存曜的詭計麽?隻是不忍歸不忍,要他們站出來說願意跟拓跋思謙一起承擔責任,卻也沒人願意。
到底是身份不同,拓跋仁昌這時候卻斷然道:“四叔此番即便要有所擔當,也不該是替他人受過。不錯,此番失利退兵,四叔作爲主将,罪責總是有的,但李存曜智計百出,用兵如神,之前誰又知曉?此番某等雖敗,至少卻也知道了河東的一些内情,譬如河東騎兵之精銳,譬如李存曜之鬼才,譬如朱八戒等将之勇武……凡此種種,對我定難軍今後之行止,哪一條都是重要參考,這些豈能不論?待到回轉夏州,某雖小輩,願與四叔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