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的決定得到了麾下諸将的支持,當然這不奇怪,再想立功的人也會考慮一下兵力對比,神木寨全部守軍隻有一千,能調動出去伏擊的最多七百騎兵,拿七百騎兵去打人家定難軍一萬三千,這個比例隻怕就算交給李存孝領兵,都得好好考慮一番,畢竟拓跋氏的定難軍雖然現在還比不上西夏建國那會兒精銳強大,但總比朝廷的神策軍好一點,既然是這樣,打起來就還是得小心一些爲佳。須知現在是敵強我弱,定難軍哪怕損失三五千之多,其兵力仍是李曜十倍,而李曜哪怕損失三百,這場仗就已然輸了一半,甚至很可能是一多半。
神木寨小城,方圓不過五裏地,定難軍三面圍城,兵力也算足夠。
這一日炎陽當空,風熱如火,山城四周樹木早已被定難軍砍伐大片,用以樹立欄栅轅門、箭塔樓台,可遠處的夏蟲鳴叫,仍清晰可聞。
離城牆五裏左右,定難軍全軍出動,列陣蓄勢。
軍前,一員将領騎在馬上,對領軍列陣前軍的拓跋思恩道:“五将軍,李存曜那小兒,隻怕早被俺們吓破膽了,連俺們渡河之時,也沒敢派出一兵一卒。對這等怯弱之輩,末将請命,上前勸降!”
拓跋思恩眯着眼睛,一邊打量着遠處城牆上的城防,一邊心不在焉地道:“他若想投降,早就降了,何須等到今日?”
那将領不服道:“那李存曜就是個新兵蛋-子愣頭青,但畢竟也是李克用的養子,但有一絲希望,他自然也是不願投降的。可如今情形卻又不同,我拓跋家萬餘大軍已然将他這小城團團圍住,而據探馬報知,李存曜手中最多不過一千兵馬,這點人哪裏守得住?現在去勸降他,雖然少了點戰功,但卻可以保證俺們拓跋家不損耗半點實力,這正是最劃算的買賣!須知如今俺們拓跋氏雖然是八部之首,但野利氏他們實力也不算太弱,若是俺們在這裏傷損太大,那幾家可都不是什麽善茬,到時候未必不會心懷叵測,蠢蠢欲動。”
拓跋思恩聞言微微動容,沉吟一下,道:“四兄畢竟是主将,他還尚未傳令下來,某若派你上前,隻怕四兄心中不喜。”
那将領有些不屑地撇撇嘴:“四将軍?他自然是不急的,李存曜送了他兩個婊子,今早出兵他都差點起不來,這種人如何做得主将……”
“咳!”拓跋思恩雖然聽得很是歡喜,但卻不好表明,當下幹咳一聲打斷,然後道:“你是某帳下的人,自然這般說法,别的人可未必這麽看,大兄那邊也未必這麽看,你就不要到處亂說話了。至于勸降……此事并非作戰,你既然是這般看法,那就去試試也好。”
那将領大喜,右手捶了一下自己左胸,應諾道:“拓跋海領命!”
當下也不帶人,就這麽一夾馬腹,單騎沖出陣中,朝神木寨東門而去。
卻說神木寨東門這方,城頭上看似仍是與尋常無異,但馬面之後,放置了六架寬足丈餘的大型床弩,這六張床弩是分散放置,從所對應的角度來看,射擊範圍呈半環形。越是正對着城門沖擊的敵軍,肯定越受床弩“照顧”。
床弩之外,城樓上叉竿、飛鈎、夜叉擂、狼牙拍、擂石、擂木俱全,而每一堵城牆後面,也都埋放了至少十個地聽。
所謂地聽,就是一種聽察敵人挖掘地道的偵察工具。此物最早應用于戰國時期的城防戰中。《墨子·備穴篇》記載,當守城者發現敵軍開掘地道,從地下進攻時,立即在城内牆腳下深井中放置一口特制的薄缸,缸口蒙一層薄牛皮,令聽力聰敏的人伏在缸上,監聽敵方動靜。作爲“後來人”,李曜知道這種探測方法有一定的科學道理,因爲敵方開鑿地道的聲響從地下傳播的速度快,聲波衰減小,容易與缸體産生共振,自然可以據此探沿敵所在方位及距離遠近。據他在軍械監議事時得到的報告,此物可以在離城500步内聽到敵人挖掘地道的聲音。
其實古代戰争中,城防設施常常把地聽的設置作爲重要的一項,城内四周每隔一定的距離挖一口深井,一般井深兩丈,放一口鼓形新甕,聽者可在井中托甕聽之,所以又叫“甕聽”。看過電影《地道戰》的同學也許還記得其中有這樣的鏡頭:日本鬼子爲防備抗日軍民把地道通向他們的據點下面,就在院子裏深置一口大缸,偵聽地下的動靜。其實這便是古代地聽的用場。
李曜對此仍是那個觀點:古人不缺智慧,隻缺制度。隻要有一個好的制度能讓那些能工巧匠發揮才智,火藥本就是中國人發明的,發揚光大又有何難?進化到熱兵器時代算什麽難題!難題隻在于如何讓儒家思想不成爲科學發展的桎梏而已。
此時的李曜,正頂盔貫甲站在城門之上——其實在古代,主将這樣站着是個很危險的活計,一般重要将領不會幹這事——但李曜畢竟是被電視劇荼毒的一代,今日守城第一戰,他下意識就沖上了這個位置。站在城樓上昂首挺胸,自覺威風凜凜。
原本他隻是犯二,但因爲最近幾天他的手段層出不窮,而定難軍的反應果然全如他之所料,因而他麾下諸将以及折嗣禮、折原平二人都沒敢以爲李曜是不知道這常識性的一點,隻道李軍使膽魄雄渾,絲毫不把拓跋氏萬餘大軍放在眼中,因而除了分守南北二城門的張光遠、劉河安二人之外,大夥兒居然都頗爲振奮。
畢竟是在古代戰場,主将的任何一個舉動都是直接牽連軍心士氣的。
其實李曜雖然有些勝過古人的知識,但真正作爲主将守衛一城,還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因而此時此刻,他也有些不清楚該做什麽了,似乎就是等着人家打過來,自己就按事先布置的手段,一一反擊吧?
那現在幹什麽?
李曜輕咳一聲,沒話找話地指着城下的蒺藜和鹿角木問道:“這些東西經過一戰,必然被毀去大半,城中可有足夠儲備了?”
一般城池在護城壕外,會設三四道人工障礙,主要有蒺蔾、鹿角木、陷馬坑、拒馬槍等,其目的主要是防止敵軍,特别是騎兵部隊近前。神木寨乃是山城,護城壕是沒有的,但這不妨礙蒺藜和鹿角木的布置。
蒺蔾有木蒺蔾和鐵蒺蔾之分。木蒺蔾是一種一年生的草本植物,果實外殼有堅硬的刺,作戰時常常就地取材,将它收集後灑于敵軍必經之路,用以刺傷敵軍人馬腳部。鐵蒺蔾自然是人工打造的“仿生”武器,具有同樣的功能,不過更結實,且能循環使用。《墨子》一書中,就多次提到蒺藜的用途,指出除了在城内要儲存外,在地道的進出口和門戶都應設置,以防止敵人偷襲。李曜接手軍械監後,河東鐵産量大增,鐵蒺藜的制造自然也比較多,他用起來也不心疼,隻是擔心這次來神木寨所帶的鐵蒺藜是不是足夠而已。其實在城外防守方面,與鐵蒺藜相似的還有鐵菱角,主要是部署在水較淺的壕溝,或是近城的溪流塘陂,以防止敵軍涉渡,但既然沒有護城壕,這東西自然就沒了作用。
鹿角木是狀似鹿角的木料障礙物,分爲樹枝類與樹幹類兩種,長達數尺,其中一端插入土中一尺多,其目的也主要是用于阻擋騎兵,有點像近現代戰争中布防常用的鐵絲網。這種阻滞裝備發明于漢代,三國時期魏軍曾大量運用于守城。此物的作用,是用來遲滞敵軍騎兵的行動還有陷馬坑,一般設置在敵人通行的道路和城門的内外兩側,呈巨字形或亞字形排列,坑中底部布滿削尖并用火烤過的鹿角槍和竹簽,坑上以刍草或種草苗覆蓋,藉以欺敵。另外,還有一種稱爲機橋的陷阱裝置,主要是部署在壕溝上,平時與正常的便橋無異,但當有敵軍攻城時,則可将栝木取下,敵軍一踐踏橋面,橋就立刻翻覆,同樣因爲神木寨沒有護城河的原因,這東西也就沒有布置。
李曜一問話,李嗣恩便答道:“十四兄放心,神木寨乃是山城,鹿角木的原料儲備充足得很,若是缺了,隻管砍削便是。至于鐵蒺藜,的确是少了一點,不過隻要我等第二道防線打得好,定難軍沒機會拿走我們布置的鐵蒺藜,到時候打掃戰場之時整理一下,也就是了。眼下關鍵還是在于第二道防線……就看軍械監這批新貨的效果了。”
李曜點了點頭。第二道防線可謂是他的心血凝成,他自然清楚這道防線的重要性,但是他也清楚這道防線的堅不可摧。
如果說鐵蒺藜、鹿角木隻是阻滞設施,不過是守城的第一道防線,那麽第二道防線,也是最重要的防線自然是對付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攀爬攻城(即墨子所雲的蛾傅,或孫子雲的蟻附)的城頭防守。其中應用最早也最多的防守武器應該是檑具。早在《周禮·秋官·職金》疏中就有“雷,守城捍禦之具”的相關記載。
河東軍械監所生産的擂具,是在一根巨大的木柱上釘上尖銳的逆須釘,然後通過重力投擲産生殺傷力的防守武器。除了木檑,還有磚檑和泥檑,後兩者主要是在城中資源稀缺的情況下的木檑替代品,殺傷力自然會大打折扣。因此李曜出任掌軍械監之後,又啓迪工匠們發明了可重複使用的回收型檑木,試驗樣式比較多,目前投入“量産”的主要有車腳檑和夜叉檑兩種。車腳檑是自城上立一個絞車,然後以車輪作爲檑具,投擲後再以絞車收回。而夜叉檑的設計又要巧妙許多,在檑木的兩端裝有輪子,雖然同樣依靠城上的絞車施放,但因爲極大地減少了逆須釘和城牆摩擦時的阻力,回收速度加快,自然作戰效率要提高許多。設計出夜叉檑的工匠因此很是發了一筆橫财。
城樓上與擂具功能相類似的則是“狼牙拍”了。河東軍械監所制狼牙拍,是在一塊長五尺(1.57米)、寬四尺五寸(1.41米)、厚三寸(0.09米)的榆木闆上釘滿長五寸、重六兩的狼牙鐵釘二千二百個,四面各裝上一刀刃,以加強殺傷力。按照實驗,敵軍攻城時,守城士兵用兩組繩子将拍面舉起與城牆垂直,待到敵軍攀爬到拍面下方時,突然放下,以産生最緻命的殺傷力。而針對敵軍攻城用的轒辒(又稱木驢車,四輪車上立木架,蒙以牛皮,下可容10人,猶如古代木制裝甲車),守城士兵則會用一種稱爲鐵撞木的武器進行破壞。鐵撞木是木身鐵首,鐵首由六個鐵鋒組成,每個鐵鋒長一尺,狀似一顆大狼牙鐵釘。通過巨大的撞擊力,破壞攻城車輛的頂部,然後再投擲以火箭,燃燒破壞。
針對攻城士兵的還有一款頗有意思的進攻型防守武器,即所謂的“飛鈎”,又名“鐵鸮”。它是由一個鋒利的鐵鈎和一段長長的鐵鏈組成。因爲攻城的敵軍士兵頭戴鐵盔,身穿鐵甲,往往行動不便,加上擔心矢石攻擊,不敢擡頭,所以守城軍士趁着機會,抛下飛鈎,鈎住盔甲,猶如釣魚一般,将敵軍半懸空中,任由守城一方痛擊。
此外,這次參與守城的士兵,還很奢侈地擁有其他種類繁多的單兵作戰武器,如拐突槍、抓槍、拐刃槍、叉竿等。考慮到守城戰的特殊性,這些守城武器與野戰武器大爲不同,最鮮明的特點就是長,一般都在七八米左右。有些武器當然需要特别設計,譬如一種叫剉子斧的武器,和一般“直柄直刀”的斧頭不同,而是采用“直柄橫刀”的方式,主要是用于鈎刺攻城人或鏟砍攀城人之手。而單兵使用的防禦盾牌也有所不同,有木立牌和竹立牌之分,兩者型制相近,都是又高又大,并附有拐子(支撐架),以便士兵騰出手來,在盾牌後發起攻擊。
李曜此次主要使用的是竹立牌,因爲與木立牌相比,竹立牌的防禦力更佳,它是将厚竹條用牛皮-條編綴而成,甚至整個盾牌都會覆上牛皮,特别堅固,在有敵情顧慮下,士兵巡視城牆或駐紮戰棚時,可以用它來防禦火炮火箭的襲擊。除卻這些制式裝備外,石灰、沙子、火油,甚至開水也都是必備的防守類攻擊武器,雖然殺傷力有限,但也能起到煙幕彈、燃燒彈,甚至毒氣彈的效力,以達到擾亂敵軍、掩護進攻的作用。
既然各項準備工作确實已經就緒了,李曜外表輕松下其實頗爲緊張的内心也就放下了不少,心道:“你妹的,老子花了這麽大工夫,放了這麽多迷霧,要是還不能打出一場漂亮的防守反擊來,那老子肯定是被這賊老天給坑了。”
他心情穩定下來,便恢複了一貫性的淡然模樣,思路也變得正常起來,略微沉吟,說道:“若某所料不差,定難軍第一波攻勢必然頗爲猛烈,他們以爲神木寨中軍心渙散,雖然會因此讓他們輕視我等,卻更加激起其快速拿下此城,坐地分贓之心。因而第一波防守,一定要沉着應戰,按照既定安排,一步步來,不可操切,不可遲鈍。”
衆人凜然應諾。
李曜又道:“南北二門隻有張光遠和劉河安還是有些不妥,萬一有個變故,便是麻煩。這樣吧,十七弟,你去北門,國寶,你去南門。有你二人坐鎮,張、劉二人心理壓力……哦,某是說,心中顧慮也會小很多,這樣便不容易犯錯。”
史建瑭與李嗣恩對望一眼,看了看李曜,又想了想現在這個位置,忍不住道:“東門乃敵軍主力集結之處,有軍使親自指揮,某自然放心得很,隻是軍使,這城門之上畢竟是個危險所在,還請軍使在開戰之後莫要頂在這最前頭,須知我等雖是占據高位,敵軍卻是仰攻,但拓跋氏神射手不少,此處實在過于危險了些。”
李曜愕然,心道:“主将不站在這兒站在哪去?莫非老子又被電視劇坑了?”但卻不好意思說不知道,因此點點頭,道:“自然,某此來隻是視察城樓陣地,待會兒開戰,某自然不能突然被人射殺了,以免引起軍心浮動。不過你也不必過于擔心,某身邊有朱旅帥在,要殺某,也不是容易的事……嗯?憨……朱旅帥,你眼神好,看看前面那是不是來了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