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曜顯然不是神仙菩薩,不知道史都虞候心中怨念,仍舊慢慢悠悠地騎着那匹馬兒往這邊走。
背後定難軍大營轅門處的箭樓上,一名将官擺了擺手,幾名搭弓控弦的士兵一齊收回手中那原本直指李曜後心的箭矢。
“去回禀将軍,就說此人走時不急不忙,毫無逃走之狀,身份當無異常。”那将官沉聲說道。
下頭的一位親兵立刻應諾,匆匆去了。
李曜走得遠了,過了山坡,史建瑭領着二十來名探馬擁上前來,用李曜自己的坐騎換下出使時騎的那匹劣馬,這才有些緊張地道:“軍使,某雖淺陋,亦曾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說,如今軍使乃是大王愛子,今後可再不能做這等親臨險境之事了。”
李曜剛換過馬,聽了這話,笑道:“大王每臨戰事,常率輕騎,馳騁縱橫于軍前,某爲大王之子,更不能稍有示怯。再者說,此番出使,某是有把握的,并非胡亂爲之,國寶不必擔心,如今我們面臨的第一要務,便是打好接下來的這一場守城戰,我們必須在這一戰中,取得一次大勝,這個大勝不已别的什麽爲目的,唯一的目的就是大量殺傷敵軍。”
史建瑭聽了,不好多勸,順着李曜的話頭道:“守城的準備方面,都已經按軍使的要求辦妥,軍使可以放心。”
李曜拉過馬缰,點頭道:“那就好,隻要守城戰打好了,接下來的勝利,就近在眼前了。”他一邊騎馬朝神木寨方向飛奔,一邊仔細思索,看自己在這次守城上花的功夫,還有沒有遺漏的地方。
他很重視這次守城戰,前面許多迷惑性的舉動,都是爲這次預定的“堅守反擊戰”做準備。因爲在他看來,從某種意義上講,古代的戰争史,就是一部城池的攻防史。
幾千年來,“攻城拔寨”是曆來戰争的直接目标和關鍵動機。随着戰事疊起,攻防相生,城池也因此成爲最大最重要的戰争舞台。在春秋戰國時代,諸侯紛争,群雄并起,戰争極其頻繁,也因此形成了各諸侯國割據自立的多中心城池築城體系,僅《春秋》、《左傳》、《國語》提及的城邑地名就達千餘座。據他當年在軍事論壇上看過的某個帖子不完全統計,僅戰國時期較大規模作戰行動就有230多次,其中2/3以上和攻城有關。根據《孫子·謀攻》中“殺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災也”的說法推斷,在那個冷兵器的時代,攻城往往會伴随着極高、極可怕的傷亡率。但這也同時說明當時的守城戰術和器具,必然非常完備和發達。因此,有兵聖之稱的孫子,也認爲攻城是萬不得已的“下下策”,并告誡道:“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對此,同時代的墨子也持相同觀點,并利用自己掌握的“完美守城攻略”,四處推行自己的“非攻”理念。在他的著作《墨子》中第十四、十五卷就專門介紹了守城的裝備、戰術、要點,共二十篇。雖然後世僅存十一篇,可已經幾乎涵蓋了所有的冷兵器時代的城池防守之術。
李曜覺得從軍事博弈的發展脈絡看,曆代中原統治者,之所以都特别偏愛建立在城池防守基礎上的“非攻”軍事防禦手段,也許正是得益于築城技術的高度發達和城防之術的極高效率。于是,專守待敵、後發制人的“築城防禦”軍事思想大行其道,并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曆史文明的走向。從秦始皇修築萬裏長城開始至後世,無論是曆代對于長城防線的高度重視,還是二十一世紀時中國人依然用“鋼鐵長城”來形容我們的國防理念,都足以說明這種以城牆爲基礎的戰略防禦思想,對我們的影響是多麽重要、多麽深遠。
當然,這種“被動防禦”的軍事思想形成,除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平和民族性格因素外,還與中原民族的生存環境和經濟特征是分不開的。中原民族的農耕經濟,自然離不開長江、黃河廣大流域的沃土滋養,中原民族已經習慣了定居的安樂和富足,自然不會,也不願像遊牧民族那樣遊擊争鬥。而平原之上,無險可守,要守衛自己的領土,保護自己的家園,特别是針對遊牧騎兵部隊騷擾的最好辦法,自然是建造堅固的城牆堡壘。
同時,高大的城牆還能提供防洪水、防強盜、防猛獸等多重安全功能。“四塞以爲固”的中國,也因此能夠在四四方方的城牆庇護下,碼着四四方方的文字,邁着四四方方的腳步,從容又體面地延續着一種輝煌而偉大的黃色文明。
中國人對于城池的偏愛,除卻以上諸多因素外,還有一個不能不提的心理原因,那就是自信。這種自信,是建立在人口盛昌、經濟繁榮和文明發達的多重基礎上。換句話說,築城的底氣在于“建”得起、“防”得好、“守”得住。正如我們喜歡用“固若金湯”來形容防守,或者愛唱“萬裏長城永不倒”一樣,這些都是這種民族集體自豪心理的微妙寫照。因爲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無論是城池的建築還是防護,都是高技術、高投入的産物,不是誰都能修得起,更談不上修得足夠好。而要消解來勢洶洶的侵犯之敵,除卻厚厚的城牆外,有着高度文明和發達經濟的守城一方,自然擁有更多“後發制人”的技術法寶。
中國早期的城池,絕大多數是土築,到了明代以後,各地的城牆才開始大規模包磚。因此在中國古代曆史的絕大多數時間裏,城池都是一副黃秃秃的模樣。早在三千年前的殷商時代,我們的先民已經掌握了版築的技術。所謂版築,就是築牆時用兩塊木闆(版)相夾,兩闆之間的寬度等于牆的厚度,闆外用木柱支撐住,然後在兩闆之間填滿泥土,用杵築(搗)緊,築畢拆去木闆木柱,即成一堵牆。
到了春秋戰國時代,版築的技術更是大大提高,普遍采用懸版夯築法,即用木棍穿過兩側夾闆,以繩索固定取直,中間填土夯實,《詩經》中的“其繩則直,縮版以載”,說的便是這種方法。用這種版築技術築成的城牆,比以往更結實,因此可以取消舊法中兩側的護城坡,從而增加城牆的攀爬難度。當時有的城牆還采用土坯(單塊土坯尺寸約爲1米×0.4米×0.2米)壘砌,上下交錯疊壓,以此提高牆體的密度和強度。
自春秋以降,中國城池一直采用這種樸素的土築辦法,近兩千年過後,大名鼎鼎的元大都(北京)城牆,依然是由夯土築成。這種土築的城牆,樣子不太好看,而且不太結實,特别是一下雨就會因雨水淋蝕而損壞。當然也有例外,譬如東晉十六國時夏國赫連勃勃大單于修建的統萬城,便是土築史上的奇迹。統萬城采用“蒸土築城”法,即把糯米汁、白粉土、沙子和熟石灰摻和在一起夯築而成,雖爲土城,但具有石頭一樣堅硬的質地和抗毀力。傳說負責施工的叱幹阿利大将軍要求非常嚴格,近乎殘酷,修建好的城牆,他命人以鐵錐檢驗,凡錐入一寸者,便立刻将工匠殺死,填屍于牆内。在這種瘋狂的高壓政策下,曆時六年修建而成的統萬城,建築質量奇好,“其堅可以砺刀斧”,完全可以和現代水泥相媲美。
不幸的是,這座城目前正在拓跋氏手中。而李曜所需要堅守的神木寨,隻是折家以其微薄的能力打造的一座山間小土城。
當然,統萬城隻是特别的個例,大多數的土城牆,爲保證牢固度和強度,隻能往高、大、厚上靠攏。譬如兩千多年前齊國的都城臨淄,城牆寬度就達20米,楚國都城郢的牆厚也有14米之多。在冷兵器時代,這樣的厚度,其抗擊打能力,足以令人放心。此外,爲保險起見,在高大厚實的城牆外,與城牆平行的還有人工挖掘的寬深壕塹(也可以引注河水,成爲護城河)。大的都城,城外環周的護溝壕,通常寬度達到30米,深度也在4~5米。
不過,土城也有土城的好處,那就是容易修補。譬如當初安史之亂,李光弼鎮守太原時,叛将史思明的大軍将至,如果要對方圓40裏的太原城進行加固肯定是來不及的,于是他一邊率領軍民在城外挖掘壕溝,一邊命人将挖掘的壕土做成幾十萬個土磚坯,命令用土坯修築營壘,哪裏被破壞,就用土坯補上。
李曜到達神木寨後,一邊是安排那些迷惑性的動作,一邊則是暗中對這座不算大的小城池進行改造。他的改造方案,都是有的放矢的,結合了他所知道的許多城池防禦經驗。
從軍事防禦的角度看,中國古代城池的構築,可謂布局精妙,機關重重。在高大的城牆頂部,築于外側的有連續凹凸的齒形矮牆,稱作雉堞,又稱垛牆,上有垛口,可射箭和瞭望,下部有通風孔,用來保護牆體。内側矮牆稱爲女牆,又叫“睥睨”,一般比垛口低,起護欄作用,防止士兵往來行走時跌下。此外,城牆内部也都修有環城馬路和登城道。
城牆每座城門的正中央,都建有城樓,這是城牆頂上精緻美觀的高層建築,平日登高瞭望,戰時主将坐鎮指揮,是一座城池重要的高空防禦設施。而在高大的牆體外側,每隔一定距離,還會有凸出于牆體外側的一段,這就是馬面(又稱敵台、墩台、牆台)。馬面有長方形和半圓形兩種,因外觀狹長如馬面而得名。馬面的使用是爲了與城牆互爲作用,消除城下死角,自上而下從三面攻擊敵人。它的一般寬度爲12~20米,凸出牆體外表面8~12米,間距爲20~250米(一般爲70米)。
李曜便是按照這種方式對神木寨的城池設施進行改進的。這符合宋朝時陳規《守城錄·守城機要》中的記載:“馬面,舊制六十步立一座,跳出城外,不減二丈,闊狹随地利不定,兩邊直觑城角,其上皆有樓子。”在使用冷兵器的時代,這個距離恰好在弓矢投石的有效射程之内。
爲了增強馬面的防禦和戰争能力,李曜在馬面之上建有敵樓,可以屯兵和瞭望,又可以儲藏武器,使城牆的防禦性能發揮到最高點。戰時既可以利用它外凸和高大建築的特點,觀望敵人,觀察敵情,防止敵人迂回城下攻城;又可以憑借敵樓從正面及左右兩樓間三個方面的交叉火力,狙擊敵人,随時點線相連,編織嚴密的高空火力網,這是城牆防禦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另外,城牆四角的角台,他又命人各建樓橹一座,名爲角樓。角樓的朝向與大牆呈135度角,樓的高度、體量介于城樓與敵樓之間,主要用以彌補守城死角即城牆拐角處的防禦薄弱環節,從而增強整座城牆的防禦能力。戰時,角樓内的守禦者居高臨下,視野廣闊,可監控和痛擊來自多種角度的進犯之敵。
從軍事進攻的角度看,一座城池的最薄弱環節,自然是城門。因此城池的設計者自然會對其加大保護力度,強化其防禦能力。規模小一點的城池,一般是設置懸門或吊橋,而大一些的城池,則要設置甕城。神木寨本是小城,但由于沿河五鎮地處緊要位置,折家對其防禦還是很下了工夫的,居然築造了甕城。
甕城是建在城門外的小城,又叫月城,是專爲保衛城門而設的小城。城外甕城,或圓或方。視地形爲之,高厚與城等,惟偏開一門,左右各随其便。即便敵軍攻破了甕城城門,還有主城門防禦,由于甕城内地方狹窄不易于展開大規模兵力進攻,延緩了敵軍的進攻速度,而城牆頂部的守軍則可居高臨下四面射擊,給敵人以緻命打擊,正是所謂關門打狗、甕中捉鼈。
如此,李曜在小小一個神木寨,竟在很短的時間内完成了由城牆、城樓、護城河、馬面、敵樓、角樓、甕城等組成的立體城防格局。
其實一座城池的防禦體系強大與否,除卻城池的本身建設因素外,當然也與城址的地理選擇有着極其緊密的關系。中國古代城池的選址,曆來講究“風水”,抛開迷信的說辭不談,借天時地利之便,依山傍水,求取兵法上所說的“城有不可攻”的優越守勢,自然會取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特别是在敵強我弱的态勢之下,這一點尤爲重要。在古代戰争史上,宋元時期發生的兩座城市保衛戰:釣魚城與襄陽城,就頗能說明問題。
李曜如今這座神木寨,與襄陽城相比從大小上自然完全沒有可比性,就算比釣魚城,也小了許多。但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不少設施在李曜的督工趕造之下,還是很快建成。至于地理位置,神木寨除了糧食的自給自足方面不如襄陽城與釣魚城,其餘一些方面,倒是很可一比,這一點前文已經說過,不再贅述。
正因爲這些準備工作基本都已就緒,所以李曜今天才會親自假作軍中幕僚,前往定難軍大營激怒對手,使得他們不得不發兵來攻,而且是大攻特攻,拼命的攻。至于李曜最後偏偏又送上禮物,那卻是另外的考慮了。那兩名佳麗,原是失了族人的黨項小族之人,輾轉來到神木寨操持皮肉生意。李曜派人去找來她們時,她們一聽是要将她們送給拓跋貴族,喜不自禁,連連感謝。至于橫刀,李曜麾下配備的橫刀随便找一把,就能拿去跟拓跋思恩說“此乃神兵利器”。送他們二人這些禮物,正是要他們“猜到”李曜軍中軍心不穩,因爲惟其如此,他們才會更加放心的來攻伐,畢竟軍心不穩之下,再堅固的城池,也說不定能一戰可下,誰能放棄這種機會?何況是被李曜各種手段迷惑了這許久的定難軍高層?
眼下李曜所要做的,就是再次清點和臨時督造防守利器。隻可惜火藥類的産品如今還沒有多少進展,否則李曜一定不介意從城樓上以炮車來發射點燃的火藥包……當然,現在雖然沒有火藥包,甚至手榴彈也沒能制造出來,但軍械監對于守城利器床弩的改進,李曜經過多次檢驗,還是很放心的,他相信他引導那些工匠大師們進行的連發床弩,一定會讓拓跋氏非常非常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