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之中,李克用一目微渺,卻帶着溫和地笑意,聽着下首客席上一位年輕男子的陳述,時不時颌首表示認可。
李曜進來之時,正看見客席上那年輕男子約莫不足三十歲,不過此人儀态威嚴,看起來卻容易讓人忽視他的年齡。此時他正侃侃而談:“……如此三番五次,府谷傷損尤重,如今拓跋氏張揚跋扈,盡忘當年長安之戰時,大王對拓跋思恭深恩厚德,悍然入侵河東……大王,是可忍,孰不可忍?唯望大王念折氏恭順,出兵以禦賊寇,則府谷軍民,必常念大王恩義,所謂萬家生佛,亦不過如此!”
李克用此時皺起眉頭,道:“拓跋思恭也算得上一個人物,卻想不到……竟然還敢捋我虎須,這般不知輕重。”又朝李曜招招手,道:“存曜,來得正好,這位是府谷折家大郎,名嗣倫。嗣倫,此吾兒存曜,當世大才,如今是飛騰軍指揮使。”
李曜剛露出笑容,還未說話,折嗣倫已然早早站起迎來,一臉恭謙:“可是‘建功未必狼居胥,報國豈止玉門關’的李正陽李衙内?”
也許是因爲高衙内太有名,李曜始終不愛聽衙内這個詞,但是也知道此時的衙内,是個好詞,平常人你想要都得不到,何況人家這般客氣,他也隻好笑着拱手:“折大郎客氣了,某便是李……存曜。”
折嗣倫似乎還待客氣什麽,李克用卻沉着臉道:“拓跋思恭所作所爲,存曜還不清楚,嗣倫,你與他說道說道。”
無怪乎李克用暗怒,因爲拓跋思恭和他,有着相似的人生軌迹,二人又曾見過面,甚至還有并肩作戰的經曆,但是二人又因此互爲競争,而且還曾交兵戰陣,是以李克用提起他,多少會有些不悅。
折嗣倫此來乃是請救兵,自然不敢違逆李克用的意思,當下将拓跋思恭的所作所爲一一與李曜道來。
其實拓跋思恭這個人在曆史上是很出名的。原因是很多人包括曆史研究人員往往将他看做是西夏始祖,是西夏真正的創建人。但是後世人都不知他是哪年生人,隻知道他是夏州刺史拓跋乾晖的孫子。
拓跋思恭出身黨項最強大的平夏部。平夏部出身的男孩子,一般來說稍微有點能力,肯于努力,就會在部落裏得到重用。拓跋思恭不但有着常人不敵的能力,而且還是一個很求上進的孩子。須知在部落裏,要想能夠接班,絕不是光靠着血統和排行就行的,有了上述條件之後,你還必須有能力,最起碼遊牧部落的諸種馬上功夫過硬,才會得到職位。
拓跋思恭得到了部落長的職位了,而且坐的很穩。他現在缺少的隻是一個機會。
大唐自安史之亂後,國威大減,潼關以東,不複奉王命,自專生殺。安史之亂後,有朔方節度使郭子儀、還有威震河西的張議潮鎮守,任何人包括少數民族的首領想造反也得掂量掂量。因爲,這個地區和黨項以前的高原地理位置不一樣,這裏的信息靈通的很,郭子儀和張義潮是被他們奉若神明的。
但是,曆史不是由幾個一定時期内的傑出人物決定的,社會一旦腐爛,是誰也控制不了的。最終,因爲朝政和官僚的**,搖倒三百年大唐大廈的最後一股力量——王仙芝、黃巢起義爆發了。
身逢亂世,正是英雄大展宏圖之時。
黃巢起義伊始,唐朝與河西的軍事聯系就不複存在了。黃巢義軍發展很快,快打到長安了,朝中忙成一團漿糊,自然沒人去管拓跋思恭,沒人注意區區黨項部。
這種時候,一度在大唐庇護下生活的拓跋思恭,正式開始爲自己和自己部族的前途考慮。事實上,他也早就爲自己準備好了。
唐鹹通末年(公元783年),也就是在黃巢起義還沒有開始的前兩年,身爲夏州将的拓跋思恭就糾合族衆,跑到宥州,盤踞城池,自稱刺史,開始了他擴充地盤的征程。
“地盤是一切事業的前提”,這就是拓跋思恭的思維,這是我的地盤,誰也别想動。
黃巢起義,确實給他創造了一個機會。
唐廣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黃巢率軍攻入長安,唐僖宗李儇倉皇逃向成都。
這時,進士出身的鄭畋,以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出爲鳳翔節度使,頂住了黃巢義軍的進攻,授檢校尚書左仆射,同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二年,也就是中和元年,鄭畋傳檄天下,号召四方藩鎮合兵圍攻長安。他知道單憑官軍已經不能打敗黃巢義軍,所以,所以号召各個民族一起勤王“凡藩、漢将士赴難有功者,并聽以墨敕除官”,不論你是哪個民族,也不論你是哪裏的地方軍閥,隻要你打敗了黃巢,我代表朝廷給你官當。
這确實調動了各路諸侯的積極性。以前打仗不賣力氣,那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各路諸侯都采取保存實力的直接政策。但是這次不同,中央有政策啊,那就可以幹了。何況,如果真的是黃巢坐穩天下,他可是曾經表示“度藩鎮不一,未足制己”的,也就是沒有将各路藩鎮放在眼裏,那等于是說,他一旦坐穩,會把這天下藩鎮一個個都收拾了。所以,“起兵勤王”之說,在鄭畋傳檄後,竟然得到紛紛響應。
拓跋思恭得到消息後,也坐不住了。這樣好的機會百年不遇,不能錯過。唐中和元年三月,拓跋思恭高舉勤王理論偉大旗幟,搜羅了胡夏兵馬數萬,來到鄜州(今陝西富縣)與鄜延節度使李孝昌會盟,傳檄天下,約共讨賊。據說唐僖宗在成都聽到這個消息,有些眼淚汪汪,連聲稱贊拓跋思恭爲忠勇之士,當初他大父(爺爺)的大父收留他們看來不錯。正逢此時原夏綏銀節度使諸葛爽被黃巢大将朱溫給說降了,唐僖宗便封拓跋思恭爲左武衛将軍,并權夏綏銀節度事。拓跋思恭這個樂啊,都還沒有打仗呢,就得到這個職務,跟打了雞血似的,興奮不已,立即揮軍直指長安。
拓跋思恭率軍到達武功(今陝西武功縣西南)駐紮後,揮軍包圍了長安,但初戰不利,兵士死傷甚衆。七月,拓跋思恭又和李孝昌引兵進駐東渭橋(今陝西西安市東),與黃巢起義軍将領尚讓、朱溫對峙。八月,拓跋思恭遣其弟思忠迎戰朱溫、尚讓。在追擊中拓跋思忠戰死,這裏必須補充一句,這個拓跋思忠勇猛超常,是拓跋思恭的得力臂膀,他一戰而殁,對于拓跋思恭的打擊是很大的。
于是拓跋思恭領軍退至富平(今陝西富平縣東北)。十一月,黃巢起義軍将領孟楷利用唐朝各藩鎮都想保存實力、遲疑不願前進的機會,襲擊富平,拓跋思恭勢孤力單,又遭敗績,隻好逃回夏州。十二月,拓跋思恭經過一番整訓以後,再次請求出戰,受到唐僖宗的嘉獎,賜其軍爲“定難軍”。這個定難軍以後成爲夏國永久的稱呼。
中和二年一月,唐僖宗授拓跋思恭爲京城南面收複都統、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拓跋思恭再度領兵進駐渭橋,受宰相王铎指揮。拓跋思恭以八千精銳瘋狂作戰,受到了朝廷更進一步的重用。八月,進爲京城四面收複都統,暫代知京兆尹事。問題是長安還在黃巢手中呢,拓跋思恭想做長安市長,還要先問黃巢答應不答應。
這時,黃巢爲了保住主力決定先撤出長安。各路官軍中有個叫程宗楚的,處在前軍,在其他部隊還沒有跟上的時候,孤軍沖進了長安城,在城中開始大肆剽劫。黃巢本來就是主動撤軍,一聽城中情形,知道是個機會,立即一個“回馬槍”殺回去,包圍了程宗楚。
作爲“四面收複都統”的拓跋思恭得到消息後,馬上帶兵趕來增援,在王橋和黃巢軍幹了一戰,結果隻有七個字:“戰不利,死傷甚衆”。于是沒法子,隻好和李孝昌退屯東渭橋,準備再攻長安。當然這戰損失最大的是泾原節度使程宗楚,因爲他丢的是自己的命。而在王橋和拓跋思恭大幹了一場的那個人,必須提一句:就是那個在“火災”中出生,日後親手滅了三百年大唐的“全忠公”——朱溫。
中和三年四月,拓跋思恭和時任雁門節度使的李克用一起攻入長安,爲唐朝收複了一度失去的首都。當然,全天下都知道,這次大勝巢賊,李克用毫無疑問居功第一,隻不過人家拓跋老兄屢敗屢戰,忠心可嘉,總不能不記功吧?
于是,唐僖宗以拓跋思恭的“戰功”,于同年七月晉爵爲夏國公,再一次“賜李姓”。八月,唐僖宗下诏,正式任命拓跋思恭爲夏綏節度使,轄夏州、綏州、銀州、宥州、靜州,實力暴漲,拓跋思恭立即成了具有相當實力的一方諸侯。
這件事的意義還不僅限于此,更關鍵的是在于以前羌人的地盤都是李家給安排的,那地方不是你的,隻不過我讓你住而已。我高興就讓你住,不高興你就給我卷鋪蓋走人。可是現在羌人終于有了自己光明正大的一片天地了,從此以後“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了,而這片天地也正是以後西夏王族的“龍興之地”——定難五州。
拓跋思恭在平定黃巢的作戰中,令他最爲心痛的就是弟弟拓跋思忠的戰死。拓跋思忠箭法超群,英勇善戰。在東渭橋上,他一箭就把鐵雀射了個透心涼,使使整個黃巢軍都吓了一跳,大有當年張飛吓斷當陽橋之勢。可惜的是,他對面的不是“曹操的百萬兵”而是黃巢軍朱溫、尚讓部,都是百戰将軍。
拓跋思恭也沒有深思,以爲黃巢軍,以爲朱溫就是怕了弟弟。任憑弟弟追擊了下去,哪裏知道這是誘敵深入之計,拓跋思忠中計,“殁于陣”。其實從這裏也可以看出,像拓跋思忠這樣千裏勤王,血灑疆場之人,應該說還是真想保護唐朝的,哪怕他是黨項人。
直到中和三年七月,拓跋思恭在封夏國公基礎上,賜李姓。後來元昊把國号定爲大夏,就源于這時。夏國一直被後人稱爲李姓王國,也是源于此時。
能被皇帝賜國姓,那是無上的榮耀。朱溫當時的勢力很大,還隻是被唐僖宗改名朱全忠,應該說混的還不如這位國姓公“李思恭”。
然而,雖說拓跋思恭被唐僖宗封了個“夏國公”,又有了“定難五州”這樣的立足之本,算是雄霸一方的“藩鎮大員”了。可是拓跋思恭還是覺得自己像是個後娘養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定難五州”那都是屬于“鳥不拉屎”的地方,幾乎連人能走的路都沒有。他沒辦法去和那些在中原富饒之地的藩鎮相比。于是拓跋思恭經過深思熟慮後,選擇了一條和别的藩鎮不同的道路。
不能不說李唐皇室對“蠻夷胡虜”的巨大威望,縱然國力大減之後,仍然是相當的高。因爲在這麽多藩鎮包圍中,拓跋思恭仍然盡力維護大唐王朝。也就是說,在朝廷出事的時候,他聽從朝廷的召喚,替朝廷出力。
接下來發生的就是“鹽池之戰”,前文有述,便是田令孜下令王重榮交出河中鹽池,結果惹得王重榮聯合李克用大敗諸軍,殺進長安的那一次。
當時田令孜以朝廷的名義,一聲令下調邠甯節度使朱玫和拓跋思恭合軍進讨王重榮。
拓跋思恭接到朝廷的命令,表現相當馴服,立即表示服從。一聽朝廷有事召喚,帶着兵直接就奔着王重榮殺将過去。奈何人家王重榮事先有準備,不禁在沙苑就排兵布陣了許久,還擔心自己人單勢孤,跑到河東又把李克用搬來了。這下,拓跋思恭是碰到硬釘子了。
李克用可以毫不客氣說,就是此時唐朝第一大将,他又覺得咱們倆都是馬背上的民族,幹一仗最好,看看到底是你拓跋厲害,還是我朱邪無敵,于是連打帶削狠狠地收拾了拓跋思恭一頓,幾乎将拓跋思恭全殲。
挨了頓打,拓跋思恭終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所謂朝廷,就是田令孜的,跟皇帝隻怕關系不大。他帶着殘兵敗将回了夏州,認真分析形勢,估計唐朝的天下不久了,都是爲自己在争鬥。自己就算再怎麽給僖宗(田令孜)賣命,他也給不了自己封地了,土地隻有自己打下的,看住了,才是自己的。于是乎,拓跋思恭就霸着夏州開始休養生息了。
就在拓跋思恭在夏州面壁思過的時候,李克用的沙陀軍已然打到長安城下了。沒料到僖宗居然一點不害怕。他覺得這都是屬于朝廷的兵、自己的将,他知道李克用是因爲自己封朱溫一個“朱全忠”,才和自己過不去,其實這人打仗雖然猛,但是腦袋裏不大會算賬,估計大不了等他進來給他點封賞,賜個“李保忠”之類的也就回去了。
可是皇帝不急太監急,田令孜坐不住了,這事本來就是他搞起來的,要是李克用真的進了長安城,那他田觀軍(觀軍容使)的好日子也就到頭了。所以他又一次強拉着僖宗跑回老家“躲貓貓”去了。
田令孜這一跑,跟着打王重榮的朱玫琢磨了:原來老子是被你個死閹人當槍使啊?一想明白這點,朱玫可就恨田令孜恨得牙根疼了。一路追着田令孜逃跑的腳印就下去了。可追了半天也沒追上。朱玫想,你田令孜能夠帶着個皇帝,挾天子以令諸侯,我也能!于是公元886年底(僖宗光啓二年),朱玫強立襄王李煴爲帝,自己執掌“朝政”。
這就有些鬧着玩一樣了。唐僖宗雖然被田令孜掌控,但是個大家承認的天下共主,輪不着你李煴來搶飯碗。可是,誰能給自己出力呢,唐僖宗又想到了拓跋思恭,下诏讓拓跋思恭出兵讨逆。當然,诏書上寫的是“李思恭”。
朝廷有旨,不得不遵。但是這次不能再當冤大頭,他出兵照出,但到了綏州不走了,等着瞧熱鬧。想不到真有熱鬧!李克用忽然傳檄天下,不承認新君,上書僖宗,要求平叛贖罪。僖宗自無不肯,李克用于是揮軍一殺……毫無疑問,朱玫兵敗,李煴被殺。這一次拓跋思恭也算助戰,還跟着鼓掌叫好,但之後立馬回夏州接着休養生息。
史書上對于拓跋思恭這次“行而不進”的行爲頗有一些看法,認爲此乃“怠緩之最”。不過這是站在“大局”來看,從當時他自己的情勢看,拓跋思恭采取這種觀望态度是正确的。在當時的形勢下,大廈将傾,天知道殺進長安的李克用到底什麽心思,有沒有想過幹脆改朝換代算了!須知李克用這時腦袋上頂着碩大無比的“無敵”二字,他要想幹,那是真敢幹的,未見得有多少人敢跟他玩真的——後來河東大戰的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所以此時,有的人想在這個時候趁亂撈上一筆,有的人認爲最起碼要保住自己已經有的。無疑,拓跋思恭是屬于後者。
當然,拓跋思恭不是純粹的保守,而是在有把握的情況下,一定要出擊,将利益搶在自己手裏。
拓跋思恭勤王一定要經過鄜坊軍,或者路過這個地方,也就是說鄜坊軍距離夏州定難軍是最近的。(無風注:鄜坊軍改稱爲保大軍。)這保大軍範圍比定難軍還大,888年,保大軍的節度使東方逵得病去職。拓跋思恭得知這個消息後,立即盤算将這塊地方收歸自己。何況此時,朝廷已經換了主人,僖宗在諸多不甘中逝去,李晔上台。
如果是僖宗在位,拓跋思恭還要考慮考慮面子問題,因爲他是僖宗提拔起來的,人家是他的老領導,然而此時就沒有這個顧慮了。
唐文德元年,拓跋思恭派遣兄弟、行軍司馬拓跋思孝率精銳襲取保大軍,攻入鄜州鄜州、延州,自稱留後。然後拓跋思恭立即上表請封。留後這個官職,相當于現在的“代理”,請封自然就是名正言順了。
唐昭宗李晔收到表後又能怎樣?這時的李晔正爲李唐江山的亂像發愁呢,外有李克用這樣的強藩,内有楊複恭這樣的權宦專權,保大軍?嗯,還算遠,管不了,何況你都自己代理了,我不批準也沒用,而且理智想想,拓跋家的表現一直很好,以後似乎也可再用,于是下旨“授李思孝爲保大軍節度使”。這下,拓跋李家的地盤比以前擴大了一倍。
拓跋兄弟沒有想到的是,保大戰區雖說名義上統歸唐朝,可是鳳翔大軍閥李茂貞認爲保大軍是他的地盤,李茂貞是吃肉不吐骨頭的人,所以,拓跋李家收了保大軍是福是禍,還說不定。
但是李茂貞還沒找到機會,拓跋思恭這個勤王專業戶又要勤王了。
這一次,就是去年的河東大戰。拓跋兄弟提兵來戰,但隻是遠遠作勢,等韓建那二愣子吃了個大虧,拓跋兄弟二話不說,當下拉起隊伍就走。
隻是沒料到的是,拓跋思恭偷地盤上了瘾,南邊保大軍還望着李茂貞全力戒備呢,卻又往東北打起了主意,這一次,他的目标是麟州,而府谷,也在其範圍之内。
趁着李克用攻打雲州之際,拓跋思恭出兵麟州、府谷。于是“沿河五鎮兵馬使”折宗本緊急派了長子折嗣倫前來雲州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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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确定了婚期,國慶期間更新可能會疲軟一點,提前說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