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一聽,點點頭,笑着道:“我身後這兩位……”
那親兵忙道:“嗣恩郎君和史大郎,某自然認識。二位原也是大王自家人,不過大王此時商議的似乎是軍備軍械之事,存曜郎君身兼掌軍械監一職,自然不可缺聞,嗣恩郎君與史大郎卻不必急于此時求見,不如在偏廳稍候,一俟大王得空,再行拜見不遲,二位郎君以爲如何?”
李嗣恩點點頭:“正該如此。”
史建瑭再怎麽受李克用青眼相待,也終究是外人,連李嗣恩都要偏廳等候,他自然沒有意見,當下也表示同意。
于是李曜跟那親兵前去拜見李克用,李嗣恩與史建瑭則在門子的帶領下去了偏廳休息。
一進門,李曜就知道今天的議事很重要,因爲節堂之中人不多,但出現的全都是重要人物。李曜之所以會這麽認爲,乃是因爲中國曆來有個習慣,延續數千年不變:人多的會議不重要,重要的會議人不多。
任你再大、再平等的組織,到最後做決策的仍然隻有那麽幾個人,甚至有些時候,隻有一個人。
如今大帥節堂之中,除了李克用本人之外,蓋寓、李克甯、李落落、李廷鸾、李存信、李存孝、薛鐵山、周德威、李存進、李存璋、李存賢。
如果算上李克用和李曜,那麽節堂之中便有十二人,說起來人也很不少了,但是有鑒于李克用的習慣,這的确不算多,因爲他這節堂之中議事,動不動就是二三十号人。
一見李曜進來,李克用就擺擺手:“不用見禮了,坐吧。”
李曜聽了,知道商議的事情很是重要,也就隻是微微躬身,沒有大禮參拜,便徑直坐到最後一席。
這時,便聽見李克用道:“存曜,你來得晚,前面議事的情況不甚了解,不過卻也無妨,左右不過就是某決定出兵,征讨赫連铎。你且說說,如今軍備情況如何了?”
李曜剛才已經暗暗盤算過此事,一聽李克用動問,立刻道:“大王前次交代的各軍換裝之事,如今已經基本就緒,最後一批士卒步甲已經制造完成,正在進行最後的質量檢測,預計将在三到五天内全部發放到各軍手中。至于一些消耗品,如箭矢,已經準備了三百萬支,加上各軍原有庫存,足夠支持十萬大軍使用一年以上。還有攻城器械,如飛雲梯、炮車、轒轀車、沖撞車、車弩、壕橋、撞杆、飛鈎、狼牙拍等,也都一一備妥,相比軍中過去的配備而言,此次配備的攻城器械足爲此前兩倍有餘。另外,在此次出兵征戰之時,軍械監将按照前方消耗,來安排晉陽後方生産,需要什麽,就生産或者加産什麽。”
唐時攻城器械的發展已經進入一個高峰,各類器械十分完備,遠不是某些電影、電視劇裏那麽寥寥幾種。
李曜提到的飛雲梯,也就是通常人們所說的雲梯,乃是以大木爲床,下置六輪,上立雙牙,有栝。梯長一丈二尺,有四軸,相去三尺,勢微曲遞,互相栝。飛于雲間,以窺城中。其上城首冠雙辘轳,枕城而上。
此物可稱之爲攻城戰的功臣宿将,“生卒”年代不詳,史家有夏、商和西周三種觀點。但有一點史實是确定的:公元前11世紀處的周伐崇之戰是中國曆史上有史可考的第一次攻堅戰,當時商纣無道,崇爲其臂助,周伯伐之。崇依城據守,周軍囤于城下月餘而一籌莫展,後文王得“鈎援”(一種原始的雲梯)、“臨沖”(一種原始的攻城塔)之法一舉破城而滅崇。所以說雲梯與攻城戰是密不可分的,如果沒有城池,沒有攻堅戰,即便存在雲梯之法也不過是一種“屠龍之術”,雲梯也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雲梯了,所以伐崇之戰可以說是雲梯的第一聲“嬰啼”。
如果說這段傳奇過于血腥,那另一段傳奇則更具高古君子之風。戰國時,魯班爲楚造雲梯以攻宋。墨子率弟子晉見楚王以阻之。乃“解帶爲城,以牒爲械,公輸班九設攻城之機變,子墨子九拒之。公輸班之攻械盡,子墨子自守圉有餘。”使楚王放棄攻宋的企圖,免除了一場戰火。如果說魯班師爺的雲梯和我們日常爬上爬下的木梯是一個形制的話,那可就是對天下木匠的侮辱了。然魯班的雲梯終是無史可考,後人大體可從《武經總要》、《紀效新書》以及《墨子?備梯》的記載中來想象當年古人的智慧。
雲梯和攻城塔畢竟是相對原始簡單的攻城戰具,有其緻命弱點:《墨子?備梯》中就指出“雲梯者重器也,其移動甚難”所以雲梯的使用就毫無隐蔽性和突然性可言。無數士兵瘋狂地沿着雲梯向城上猛沖,直到殺死對方或被對方殺死。流血漂橹、死屍盈城的例子并不鮮見。古人形象的稱之爲“蟻附”。
而所謂炮車者,自然不是火炮戰車,用現代語言來說,其實就是可以移動的投石機。其以大木爲床,下安四輪,上建雙陛,陛間橫栝,中立獨竿,首如桔槔狀。其竿高下、長短、大小,以城爲準。竿首以窠盛石,小大、多少随竿力所制。人挽其端而投之。其車推轉,逐便而用之。亦可埋腳着地而用。其旋風四腳,亦随事用之。
沖撞車這東西,玩過三國志系列遊戲的都見過,無須贅言,隻說轒輼車。
轒輼車是一種有堅固防護的攻城作業車,春秋時轒輼就得到較普遍的使用。古代攻城作戰,經常需要抵近破壞城牆,城門,或者挖掘地道等。如果沒有相應的防護措施,進行這些作業就容易遭到來自城上的箭,石等武器的攻擊,十分危險。使用轒輼車就比較安全,轒輼車有一個多輪的車底座;兩側和頂部用木闆做防護,外蒙堅硬的皮革;車内可容十多人。作業時,人在車内将車推到城下,然後人在城下作業。可避城上的箭,石。以外型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轒輼車,平頂的叫做“木牛車”——不是諸葛亮木牛流馬的那個木牛。而兩壁内傾成夾角的稱“尖頭轳”(也叫“尖頭木驢”),李克用的軍械監所産便是此物。
李曜對此物異常關心,召集工匠對其作出過一些修正改進,并且生産也比較多,足有一百多輛,不過此番出征應該不會全部帶走。至于他格外關注的原因,此時除了他自己之外,沒有别的人知道。
車弩也不必多說,大抵理解爲“可以機動的床弩”就不會錯了。
壕橋和撞杆則有必要略提一句:此二物乃是一對“冤家”,猶豫中國古代的大城多設有護城河,所以如何使“天塹變通途”就成爲攻城的一方必須考慮的方面,因此軍中出現了最早的“舟橋部隊”——壕橋。其爲木質長橋,質地絕對堅固,以大型木車拖載,攻城時在各軍種、器械掩護下到達護城河邊,然後搭上去,成爲一座堅固的“搭橋”,使護城河失效。而作爲守城方來說,一旦敵方突破護城河,以雲梯之法蟻附時,就是撞杆大顯身手的時候了,此物乃是立在城樓之上可以移動的撞擊裝置,隻要數人合力用撞杆一沖,對方雲梯必然坍塌。所謂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矛與盾,永遠都是互相競争着發展的。
李曜之所以在攻城戰中卻準備了撞杆,自然不是爲了好玩,更不是人傻錢多不知道其作用,而是因爲他知道此次攻打赫連铎,應該是會一戰成功的,因此攻下雲中之後,就要轉爲防守,尤其是防備幽州的李匡威前來攻城,因此這東西必須提前準備。
至于飛鈎,顧名思義是将一鐵鈎栓于繩索之上,此物乃是很多梁上君子的最愛,武俠中出現的幾率似乎也很高。實際上飛鈎用于攻城的曆史幾乎和飛鈎本身的曆史一樣長。《墨子?備梯》、《武經總要》、《練兵實紀》、《兵器圖說》都有記載,而令人更驚訝的是飛鈎的壽命之長。
太平天國時期,太平軍二破武漢之時正是陳玉成親率敢死隊用飛鈎夜間偷襲得手。即便到了抗日和解放戰争時,我人民軍隊居然也有多次利用飛鈎建立功勳,隻是這個就不好說是飛鈎厲害,還是中國的悲哀了。
飛鈎用于攻城多爲人知曉,而事實上,飛鈎在防守上的功績也是勿需多讓。一旦攻方以雲梯沖城,如果你有足夠的冷靜,足夠的準确,足夠的力量,足夠的敏捷,便可用飛鈎将雲梯拉倒或拉垮,将梯上之人盡皆摔死。當然,在飛箭如雨的戰場,你還要有足夠堅硬的命,才能完成如此高難度的動作。
飛鈎用于夜襲給防守者提出了一個嚴峻的課題。古時的大城尤其是京師,都是占地廣大,人口衆多。北京俗稱“四九城”指四十裏的城牆九個門,而大唐的都城長安則更大,人口百萬在那個時代是無比驚人的。如果敵方“悄悄的進村,放槍的不要”,想在這樣的大城隻靠人力夜夜備襲顯然是不現實的,哪怕就是雲中那樣的邊城,如果用飛鈎偷入城中,防守者也十分爲難。
這時,又一個冤家登場,就是狼牙拍。《三國演義》中曹劉争漢中,曹操臨河下寨,劉軍不得進,後諸葛亮正是用疲兵之法逼退曹軍。這時狼牙拍就該大顯身手了,狼牙拍以鐵鈎,鐵釘置于木版或繩網上,夜間懸于城上,若敵以飛鈎夜襲便被鈎住紮傷不得攀緣。還有一種叫做檑義夜的,乃是狼牙拍的近親,隻是其将鈎釘置于圓木之上,除了可防夜襲,還可當檑石滾木投下。不過此次要随軍攜帶的器械已然極多,李曜考慮再三,這個“可要可不要”的東西,就沒多弄,全部生産的都是狼牙拍,用意跟撞杆一樣。
當然了,所謂“龍生九種,種種不同”,戰具中也有許多的變種,锇鹘車、搭車就是其中的代表,其基本可看做沖撞車和飛鈎的變異,其他各器械也都有别的種類,此處不再贅述。言及許多,隻是說軍械監在李曜的新制度改造之下,的确煥發了巨大的活力,若是之前他未來時,不說許多種器械都幾乎停産,就算要生産,又哪裏能生産這麽多?
因而李克用聞得此說,立即眼前一亮,喜道:“如此短的時間,竟然有這般産量,各類器械充足至斯?”
李曜微微一笑:“賴大王洪福,确實有此産量,隻是在獎賞工匠之上,多費了些錢帛,另外,産量加大之後,原料消耗也大了一些。”
李克用擺手笑道:“獎賞的财帛某盡知曉,并無不妥。至于原料,既然造得多了,自然消耗便大,某豈能連這都不知道?吾兒幹才,果非凡物。”
李曜還沒來得及謙虛幾句,李克用已然笑着環視一周,道:“如此說來,軍械已然齊備,所需再問的,便隻有軍糧了。寄之、存信,軍糧之事辦得如何了?”
蓋寓拱手道:“所需軍糧,某已調撥完畢,劃撥給蕃漢馬步都校,此時準備的乃是半年所需,雖大王預計此戰無須半年,但某以爲軍糧多則可,少則亂,仍是調撥半年,以爲軍中安定所計。至于半年後,就算仍在作戰,也有夏糧可割,總也無礙大局。”
李克用點點頭,又朝李存信望過去。李存信抱拳回答:“軍糧已經收到,正在倉中,隻須開拔時間确定,轉運使随時可以調動。”
李克用微笑起來,點頭道:“好,很好,如此說來,軍資軍械均以妥當,各軍整訓兩月有餘,也該差不多了,某等從軍之人,可沒有貓冬一說,年後某便挑個日子,出兵雲中!此番出征,澤潞各軍不必調動,就地防備,晉陽城中兵馬隻留五千守城,其餘七八萬人,通通帶上,這一次一定要将赫連铎這個禍害徹底鏟除,永絕後患!”
“願爲大王效死!”
……
李克用含笑把手一壓,各自聲音一齊消失,然後問道:“存曜,你那飛騰軍,自成編以來,也有些日子了,何況還都是老兵,此番出征,可能開拔随軍?”
李曜這次半句多話也無,隻是點頭道:“正要以戰練兵。”
李克用大笑:“好,既然如此,那就一起開拔!哦,對了,你這一軍,副軍使和都虞候可曾定下人選?”
李曜笑道:“已然定下。”
李克用面色不變,笑着問:“是誰?”
“副軍使爲嗣恩,都虞候史建瑭。”
李克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容越發和善了,點頭道:“如此安排,大善。”
幽州,寒冬,北風威煞。
節帥府中,一座閣樓之上,迎風而立一位高大漢子。這漢子身着正經紫色官服,卻偏偏生得一頭金發,煞是古怪。若是李曜在此見了他,隻怕要大驚失色,問其一句:“可是金毛獅王謝大俠?”
此人自然不是什麽謝大俠,而是幽州之主,綽号“金頭王”的盧龍節度使李匡威。
李匡威似乎毫不畏寒,站在風中,絲毫不動,隻有身上的紫色官服被呼嘯而過的寒風吹得獵獵作響。
此時的金頭王臉色凝重,心中思緒萬千。自從他從父親李全忠的手上接過幽州這一鎮之地以來,就沒有一天是輕松的。這份遺産因沾染了李可舉的鮮血而顯得血腥,又因處于亂世而益加沉重。
“雖然如此,我仍然要走下去,踏着父親的腳印,在亂世裏縱橫,不在沙場死,便登青雲志。我坐擁幽燕勁兵,進可南下争霸天下,退可固守燕地雄視一方,區區沙陀胡兒獨眼龍,能奈我何!”
李匡威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走下閣樓,對幾個不知等了多久的親信将領森然道:“傳本帥令:再征五萬大軍,以待沙陀!”
雲州,城頭。晨霜薄霧,雲雪欲墜。
赫連铎騎馬眺望,一張略顯衰老滄桑的臉上,皺紋中都似乎帶着倔強。如果,不是身後這些隊伍跟随,不是身上這身衣裝襯托,誰也看不出這個和氣中帶着些許倔強的老人,就是那個跟李克用作對不知多少年的吐谷渾酋長,大唐的雲中防禦使。
已經記不清這是李克用的“鴉兵”第幾次太原犯境,自從當年他赫連铎欺負李克用年少,從他手上搶了雲州後,就幾乎沒有一年不被李克用攻打。
也許拿了人家的就要還給人家,赫連铎心中忍不住這樣想着。他不知道後世的那句名言: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可是,赫連铎心中仍舊不平:這雲州也不是他沙陀的,安西的那些沙子才是他們的!
日子過得很快,去年的今天,赫連铎雄心勃勃,準備參與圍毆李克用,甚至還曾經想過,若是自己立下大功,朝廷是不是有可能會把河東交給他赫連家?又或者,至少也該給他一個代州吧?若是有個代州,自己便能從雁門關俯視河東,屆時,河東節度使也得看他赫連可汗的眼色行事!
可是,今年的今天,他卻在自己的地盤登高望遠。
城頭,他的臉被寒風刮成紫色,如茄子皮一般。
上次一敗,赫連铎敗兵北歸,李克用領着那個打起仗來悍不畏死的李嗣源去了河中,威脅皇帝陛下,他總算喘息了一口。
然而這一次,李克用又來了。隻是這一次與以往都不同,不同之處在于,過去李克用來,赫連铎總有辦法。而這一次,他卻已經找不到解救的辦法,他的“老朋友”,坐鎮幽州的盧龍節度使李匡威正在幽州老家舔着傷口,就像一頭受傷的老虎一般,這一時半會是來不了。
赫連铎聽到李克用發兵十萬來北伐雲州的消息,隻能徒喚奈何。李克用的兵,反而越來越多了啊……
他其實累了,這些年沒完沒了的征戰讓他感到有些無趣,以有窮之生命逐無盡之霸業,這已經無數次被曆史證明是個不可能實現的任務。可是,人一旦開始了這征途,就沒辦法抽身而退。
當年,還很年輕的赫連铎跟他的父親回歸唐朝,撈了一塊小塊盤。
當年,赫連铎趁李克用年少,搶了雲州。
當年,赫連铎還賄賂鞑靼,欲斬草而除根,借刀殺人,讓李克用死于非命。
可是,當李克用一箭鎮鞑靼,揮師向中原,殺敗黃巢,立下第一大功之時,就已經爲赫連铎送上了一副大号杯具。
也許,他曾經還是有機會的。當日,他受邀參與河東河北胡族大混戰,幽鎮二州合擊定州時,他因爲沒被列入分紅對象,所以袖手做了旁觀者。
《吳子·圖國第一》中說:謀者,所以避害就利。人的行爲目的,大多可以歸爲避害就利,而避害還排在前面。
所以,有的事情未必會有什麽利益,但人們也必須去做,因爲不做就會有損害。
今天的赫連铎就深受其害。這些年來,他甚至超越朱老三,成爲了李克用第一複仇對象。
是榮幸,還是災難?對強者來說,當是榮幸,如朱三;對弱者來說,無疑是痛苦的,如他赫連铎。
終于走到争霸之窮途嗎?
望着城外李克用的先鋒大軍,再看看自己虛弱的軍隊,赫連铎無奈的得出一個肯定的答案。隻是,如果走,又能走到哪裏?吐谷渾早已衰落不堪,若是自己再坐不住這雲州防禦使的大位,跟随自己的部落怎麽辦?自己的妻兒老幼又怎麽辦?
“報!——使帥,已然查明,前方河東先鋒軍人數甚少,不足爲懼。”
赫連铎轉過頭,淡淡地道:“某知道人數很少,從城樓上就看得到,還要你說麽?你隻需告訴某,先鋒是誰?”
“使帥明見,河東先鋒隻有兩千多人,卻分成了三支,每一支都挂着李字旗,探馬無法得知其主将爲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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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今天還有一章,大概四千左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