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就難在李落落的婚事上。
李曜說是說與王家關系密切,其實說到底,隻是跟王笉關系密切罷了,可是根深蒂固枝繁葉茂的偌大王家,又豈是僅僅一個王笉可以代表的?
據李曜所知,“王秦”乃是獨子,李落落要想聯姻王家,王秦就算肯幫忙,也隻能從王家别房選娶,但李克用雖然強絕天下,王家這種高門貴第卻仍然未必肯與之結下秦晉之好。
李曜思量許久,仍是無法可想,隻好請王笉過府一叙,打算先試探試探再說。反正他心裏打定主意,王笉若是也有此意,那是最好,一切交給王笉處置便是。王笉若是毫無此心,那李曜甯可忍了李克用一頓臭罵甚至從此在其面前失寵,也絕不讓王燕然爲難。
剛下定決心,忽聽旁邊不遠的回廊處,王秦的聲音響起:“正陽兄憑欄凝望,莫非是詩才茂茂,故而特召小弟前來小酌對飲,暢叙詩情不成?”
李曜回頭一看,果然是王秦。
李曜聽他調侃,不禁一笑:“本無詩意,然則某一見燕然,卻是想起當日濁漳河邊初逢,因而有了兩句。”
王笉想起當日初見李曜的場景,觸動心懷,微笑問道:“卻不知是何句?”
李曜道:“一襲白衣如月洗,兩泓秋水似沉淵。孤舟搖碎千江月,群雁撥開萬裏天。”[無風注:原創詩作,謝絕轉載。]
王笉眼前一亮:“孤舟搖碎千江月,群雁撥開萬裏天……果然好句!正陽兄詩文,總是這般氣勢非凡。隻是,那日似乎無人穿着白衣吧?再者,兩泓秋水,這形容未免……”
李曜笑道:“其中緣由,說來還望燕然勿怪。”
王笉奇道:“爲何如此說法?”
李曜道:“不知爲何,每見燕然,總覺得燕然天生便适合這一襲白衣的裝扮,翩然出塵,不似人間。至于兩泓秋水,也正适合這般天人之貌。”
王笉忽然臉色大紅,嗔道:“兄長今日莫非便是特來調侃小弟?”
李曜不知他會忽然生氣,忙道:“哪有此事?燕然多慮了,哎,某就是随口一說,你别往心裏去……”
王笉見他着急,心中微微得意,其實她本來也不是生氣,隻是有些羞惱罷了,此時便也見好就收,岔開話題道:“正陽兄在這别院住了也有一段日子,覺得怎樣?”
李曜松了口氣,道:“啊,好得很,好得很。”說完又覺得這麽說太敷衍,連忙接了一句:“某還特意爲子安公寫了一副對聯,不過簡單得很,不登大雅之堂。”
“哦?”王笉笑了一笑:“正陽兄的字寫得極好,既然是對聯,何不留下墨寶,說不定今後也是一樁佳話。”
李曜笑着擺手,道:“班門安敢弄斧?再說,河東王氏佳話已然足夠多了,某算老幾,焉有奢談佳話的份?”
王笉卻不依他,道:“佳話豈會嫌多?小萍,文房四寶侍候。”
這别院用的下人都是王家的,小萍自然使喚得動,當下便叫人送來筆墨紙硯,她親自給李曜研了墨,笑吟吟地道:“李軍使,請了。”
李曜無法,隻好提起筆來,寫下“觀千古詩文辭賦,天涯海内,誰可及河東望族;留一篇滕王閣序,孤鹜落霞,再難逢江上英才。”[注:原創楹聯,謝絕轉載。]
王笉看罷,心道:“這副對聯隻是尋常水準,遠不及李正陽之詩文,隻怕是爲了岔開話題信手拈來,當不得真。不過,他的字倒是真真寫得極好,就憑這一手字,來年科舉考個明字科狀元,隻怕也不是問題,隻是不知今年朝廷開不開明字科……其實以李正陽的能耐,考進士科也未必不能及第,而他若果然進士及第,對于今後的發展,似乎也頗有好處。”
當下便叫小萍收了李曜的墨寶,自己卻開口問道:“時已年關,即将開春,不知兄長可有決定去長安趕一趕今年的貢舉?依小弟之愚見,以正陽兄大才,進士及第大有希望。兄長也知,某家中在長安也算略有人脈,若是兄長願去,隻須安心考試,其餘一應諸事,皆有我王家幫忙擔待照拂……不知兄長意下如何?”
李曜苦笑一下,拱手道:“燕然高義,李曜足感盛情,隻是大王惦記着赫連铎,某又受命訓練新軍,隻怕這次貢舉,又隻能錯過了。再者,某現在腦袋上頂着一個隴西郡王養子的帽子,朝廷隻怕也不願看見某高中進士吧。”
王笉搖頭道:“并帥若要出征,正陽兄的确沒有辦法脫身,不過若隻說朝廷,卻不盡然。這隴西郡王養子的身份,确實會讓朝廷不喜,但更多的卻是忌憚。如今官軍新敗,兩相疊貶,朝廷正是最爲忌憚并帥之時,若此時兄長前去趕考,朝廷爲安撫并帥考慮,也必然要對正陽兄另眼相看,若是再有我王家諸位叔伯建言……”
李曜擺手道:“科考這種事,參雜了這許多考慮,本已失去本意,某即便高中三甲,也再無用處,不僅不是美談,反而成了笑料,誠然不美,何必爲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某有才或是無才,賢德或是龌龊,天下人總有一日将會知曉,又何必單看區區貢舉?”
王笉心中慚愧,想道:“好一個‘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正陽兄铮铮傲骨,我怎能教唆他做這等醜事?雖然這些事,任何一家高門大族都曾做過,可那卻是因爲維持名門聲望考慮。正陽兄坦蕩君子,傲然天地,自然不屑爲之,此事卻是我欠思量了。”
她這般一想,頓時覺得眼前的李曜形象又高大傲岸了許多,心裏不禁微微一黯:“若是我王家年輕一輩中有正陽兄這等人物,我又何必操這許多心,在朝廷和并帥之間遊離不定?早将那方印信交之與他,自己安然守孝便是。”
其實她還有一種設想,隻是卻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思路,怎麽也不願意去想。那個想法,若是她耶耶王弘還在,她或許早已忍不住去想了,現在卻是極力壓制,連念頭都不敢動。
這時,李曜忽然用力咳嗽一聲。
王笉連忙收回思慮,下意識地掠了掠秀發,正了正神色。
李曜見了,不禁心中嘀咕:“燕然莫不是在脂粉堆裏呆得太久,這動作怎麽這麽女性化,簡直都快要成僞娘了。”
不過他剛才說的話就差點“惹怒”王笉,現在卻是再不敢提及這方面,隻是幹笑一聲,問道:“這個……呃,燕然啊,有句話,某不知道當問不當問。”
王笉心中一動,卻想起之前他說的那句話來,立刻皺眉道:“莫非正陽兄還欲調侃小弟?”
李曜忙道:“豈敢豈敢,焉有是理?某是想說……這個,呃……大王長子落落,生得高大威武,儀表堂堂,雖年紀輕輕,已然是鐵林軍使,想必日後那衙内都指揮使的名頭,也落不到别人頭上……隻是,這個年歲既然漸長,有些個人問題……啊,某是說,他的終身大事,也就開始讓大王日夜憂心了……”
王笉是何等聰明剔透的女子,又是生在王家之人,李曜這才一提,她便已經似笑非笑地斜了李曜一眼:“所以,大王就請正陽兄來跟我說個媒?做一回月老紅娘?”
李曜幹笑一聲,在王笉那副眼神之下,終于笑不出來,苦着臉道:“燕然高看了,哪裏是請某來做個媒,分明就是給了某一個任務,至于完不完得成,大王想是沒怎麽考慮。”
王笉搖搖頭:“正陽兄這卻猜錯了,并帥定然是考慮過的,而且還是深思熟慮過的。”
李曜微微一怔,沉吟一下,坦然點頭:“不錯,大王必然是認真考慮過的。”
王笉笑了一笑,沒有說話。
李曜隻好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問道:“那麽,燕然以爲如何?”
王笉淡然道:“王家女子,不嫁粗鄙之人。”
李曜心中一沉,繼而卻又松了口氣,點頭微笑道:“好,某知矣。”
王笉微微驚訝,卻見李曜神色輕松,毫不作僞,不禁奇道:“正陽兄怎不說服于某?”
李曜哈哈一笑,坦然道:“婚嫁之事,原本就該兩情相悅,某對這媒人的差事,本自不喜,隻是身處此番境地,不得不爲罷了。如今燕然已然給了某明白的答案,難道某還要沒臉沒皮地纏着燕然,作那市井惡俗之态不成?王氏高門,嫁娶自有衡量,某雖淺薄,此事如何不知?與其苦纏許久,你不歡,我不喜,事情也終是辦不成,反倒壞了你我情誼,爲何不早早放手,告之大王,了不起也就是個辦事不力之怠,有甚了得?卻能全了你我友誼,這才是我李曜看重之事!”
王笉聽罷,肅然起敬,起身拱手一禮:“兄長高義,王秦身受了,敢不從兄長所願?”
李曜知道“王秦”某些習慣有些古怪,似乎很不适應身體接觸,聞言也隻是虛扶一把,道:“燕然言重了!常言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以某之不肖,卻得王公折節相交,又有燕然你這般傾心相待,某非草木,焉能無知無覺?今日所問,原已失禮,哪裏當得燕然這般說法?快快莫要這般客套了。”
王笉欣然道:“能被正陽兄冠以知己之稱,王秦此生無悔矣!不過也正因如此,王秦卻不能不一盡知己之義。”
李曜愕然道:“此言何解?”
王笉笑道:“今日某代王家拒絕了與并帥聯姻之望,正陽兄打算如何回複并帥?”
李曜哂然道:“這還能如何?自然就是直說便是。”
王笉搖搖頭,道:“如此并帥焉能不怒?我王家并不擔心并帥能如何,但正陽兄你卻不同,你如今身份特殊,又牽連進了諸子之争,若是一個處置不妥,便要擔心有人落井下石……甚至,小弟不揣以最大的惡意來推測某些人,不得不懷疑此番是有人故意爲正陽兄設下圈套,借并帥之刀,來斬兄長。”
李曜悚然一驚,眼睛微微一眯,點點頭:“不錯,是有這種可能!”
王笉見他這麽快就反應過來,不禁微笑起來:“正陽兄坦蕩君子,卻不是迂腐不化之人。天下間總有那麽一些人,自己無能,就怕别人有能,此所謂嫉賢妒能是也。若是這種人再參合進了争權奪利,其嫉賢妒能之心就會再大數倍……正陽兄豈能這般輕易教此等人得逞?”
李曜笑道:“不錯,正是如此。某一直覺得,一個人,君子是好事,但因爲君子,就忽視小人的能量,以爲身正影不斜,那就大錯特錯了。君子不僅要人品比小人貴重,才幹心思,也斷不可少。這就像朝廷之中做官,若僅僅是個忠臣,那是不夠的,還得比奸臣更奸,這樣的忠臣,才能發揮作用。否則,還沒爲國計民生做出半點有益之事,便被奸臣讒言诋毀,棄官而去,于天下、于萬民,有何益處?聖人心中浩蕩,做事卻也講究實效,我輩如何能僵化思想,将聖人教訓隻挂嘴上,卻根本無力實施?”
王笉笑道:“不想竟然惹出兄長這般大的議論。”
李曜呵呵擺手,道:“是某說得遠了,言歸正傳,燕然于此事,可有妙計教我?”
王笉道:“妙計不敢說,但确實有一推托之法。”
“哦?”李曜問:“未知燕然計将安出?”
王笉道:“此事說來也簡單,兄長隻須說,王家以詩文傳家,此乃祖訓,後輩雖然不肖,卻也不敢稍稍有違。李落落乃郡王長子,身份貴重自不必說,然則若要娶我王家女兒,卻要過王家詩文一關。爲正視聽,請大王設下大宴,王家自會請出族中叔伯長輩前往赴宴,宴中這些王家叔伯長輩會即興出題,以三題爲限,考校李落落詩文,若能得其贊賞,我王家女兒,任其挑選!”
李曜聽了,心中暗暗叫狠:“你王家詩文傳家,王勃、王昌齡、王維等等,那麽一大票詩宗文豪級的巨匠出身之家,去考校李落落的詩文?李落落就算打娘胎裏就開始讀書,以他所處的生活環境,又怎麽可能有多少詩才!在你們王家的叔伯輩面前寫詩,隻怕這小子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能被你們批得沒有一個是用對了的!就這種事,你還叫李克用李大王開個大宴……你倒是不怕李克用丢了這麽大一個臉,當場丘八脾氣發作,直接把那幾位絕對德高望重的王氏長輩給剁了……”
當下苦笑道:“這般弄下去,隻怕大王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招的了。”
王笉卻笑得極歡,道:“那不是正好?”
李曜歎了口氣:“難道王家就真的一點跟大王結親的想法都沒有?某料以燕然這法子,大王一家,隻怕一輩子都别想跟王家結成秦晉之好了。”
“那也未必。”王笉下意識道:“若是正陽兄你……呃,咳!”
李曜愕然,忽然摸了摸後腦勺,心道:“我?難道我就成了?就我那幾句詩文?班門弄斧,關廟舞刀啊……”當下苦笑道:“燕然,你這是調侃某來了,咱們一次對一次,就此扯平。”
王笉卻不依,道:“哪能扯平?某方才所言,可是誠心實意的肺腑之言。就憑當日那句‘建功未必狼居胥,報國豈止玉門關’,和今日這句‘孤舟搖碎千江月,群雁撥開萬裏天’,就已然足以!你道李落落能寫出這兩句來麽?”
李曜摸了摸鼻子,幹笑道:“某自以爲擅長五律,誰料被燕然看上的,卻盡是七言。”
王笉也忍不住笑将起來,掩口道:“正陽兄說的,莫非是那首偷偷寫就,偏不給小弟觀瞻的‘寂寞随燈隐,滄桑隻在懷’?”
李曜愕然:“這首詩……你怎知曉?”
王笉沒好氣道:“這宅中奴仆,都是王家仆傭,正陽兄寫完詩稿,又未曾上鎖,自然是有人看了,以爲大好,特來報我,某才得知曉。難道某還親自來偷兄長的詩文不成?”
李曜哈哈一笑:“不過就是一塗鴉之作,燕然要是喜歡,那原稿給了你便是,何須說得這般委屈?”
王笉眼前一亮,道:“我王家詩文傳家,這般大作,本欲收藏,隻是不便開口,既然正陽兄大度如此,那小弟可就卻之不恭了。”
李曜笑着擺手:“拿去拿去。”
王笉見李曜毫不在乎,也不提時下興盛的潤筆之資,她不知道李曜是根本不知道此事,隻當李曜潇灑大度,爲人義氣,不禁感慨道:“正陽兄這般大度,小弟卻是有些慚愧了。”
李曜隻當她說來客氣,幹脆大方到底,笑道:“這有甚好說的,你我何等交情,提這些作甚?你若當真看得起愚兄那些不成器的劣作,今後某隻須有出,必不會忘了你這一份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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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今天這對聯,無風碼字的時候随手寫的,确實水平一般,有辱諸位尊眸了。
不過,無風有一個想法,希望在這本書中,加入一定數目的原創詩詞,目前考慮至少七七四十九首。如果有可能,也有可能九九八十一首。算上今天這一首,目前已經在書中露面的就是六首了,無風手頭還存了幾首,是根據劇情規劃提前寫好的,數目還缺很多,以後慢慢補全。
最後,也希望大家多多支持、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