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于是便垂下眼簾,輕聲道:“兩稅之法,有利有弊,其中緣由,天下賢者俱知,然則至今不能改之,何以?愚以爲不過‘入不敷出’一詞而已。”
李克恭“哦”了一聲,小眼睛看着李曜,似乎等他繼續說起。
李曜便道:“所謂入不敷出,便是說朝廷與郡縣各級征收賦稅,然則依舊供應不足,因此隻能頻繁地加稅、加徭……如此百姓不能負擔,隻好逃亡。由于稅制固定,逃亡越多,餘者便更不能負擔,隻好也跟着逃亡。有百姓,便有一切;無百姓,便無一切。倘使天下人皆逃亡他處,大唐焉能續存?”
李克恭摸了摸胡子,眨巴了一下小眼睛,問:“原是此意?然則如何才有百姓?才多百姓?”
李曜答道:“百姓所求,無非安居樂業是也。欲安居,則需休養生息,盡量消弭兵事;欲樂業,則其言甚廣,非是三言兩語可以理清。”
李克恭哈哈一笑:“既然如此,今日便暫且不說也罷!……五郎,此番你立下大功,爲我潞州消弭一場禍患,在危急之下,仍将軍械送抵,除軍械供應所應得,某再賞錢萬貫,以爲酬謝。”
李曜心中一喜,不過嘴上還是要謙虛一下:“昨日之事,還是潞帥平時管教得法,縱然有些小人挑唆生事,卻仍有如李壯武這般忠義之士爲節帥死戰。某不過恰逢其會,節帥此獎,實是不敢克當。”
唐朝之時,官民之間不比“煌煌大清”,官與官相見,各自自稱爲“某”;官與民相見,也同樣各自自稱爲“某”。這時的官員,就連“本官”都極少說起,哪怕身居相位,非到極端情況下,也少有自稱“本相”的。
李克恭笑着擺手:“五郎稍安勿躁,且聽某說完。”他輕咳一聲,道:“某聞令尊曾雲,貴鐵坊産量進些時日已然大增,而這其中,五郎你出力甚多。并帥河東之處,有軍器監,不論人數,還是作坊大小,均十倍于貴鐵坊,然則産量卻反而猶有不及……五郎既有大才,不知可有心去河東謀一出身?”——
李曜心中有事,面色不免沉重,回到客棧之時,盧三還以爲出了什麽壞事,連忙上前探尋,哪知李曜告訴他的都是好消息:貨款兩清,萬貫賞賜。盧三不禁有些奇怪,既然如此,爲何郎君這般神色。
李曜沒有将李克恭的邀請告訴盧三,是因爲自己有些難以決斷。
去太原,這倒是李曜之前就打定主意的事,但那是因爲李曜覺得自己對天下大勢毫無影響力,去太原那地方,至少可能保得住一世平安。但是眼下李克恭竟然提出這樣一個邀請,李曜卻是有些猶豫了。
按照曆史大勢,李克用的沙陀集團最終是擊敗了朱溫的汴梁集團成爲五代最終的勝利者,不過李克用自己沒有取勝,李存勖暫時勝利,但沒保住勝利果實,而後經過曆代數十載變亂,最終是趙匡胤開創了宋朝,結束動亂……隻可惜,宋朝再富庶,卻始終無力在軍事和政治上達到唐朝對周邊各國的威懾力,漢人天下始終被北地胡虜壓制,雄風不再。
如果可以,李曜其實更願意幫助大唐重振雄風,隻是……還是那句話,他現在根本不夠這個格。
歎了口氣,李曜轉頭對盧三道:“待會兒,節帥府會送來賞賜的錢帛,屆時你拿五千貫,陪王燕然去一趟兇肆,買下棺木石椁等物回來安置,我們明早就走。”
盧三微微有些驚訝,但郎君自是郎君,郎君既然決定,他便照辦就是,于是點了點頭:“郎君但可放心,盧三省得。”
李曜回到房中,踱步片刻,走到書案邊攤紙研墨,沙沙沙沙不知寫些什麽。李曜所住客棧,是潞州城中最好的幾家之一,商隊其餘人等自然不會安置在此。他的紙筆是随商隊帶着的,以方便每日寫下日記。
今天李曜因爲李克恭的一番話,對唐末經濟頗有思索,打算順手記下。至于今後這些文字是否有用,是否無用,他此刻卻也懶得去想。更不會預料到,這些稿件日後會被整理成後世赫赫有名的《聖宗百論》。
今日李曜所寫,題目爲《大唐财賦制度論》。題目較大,但李曜着筆之處,主要卻是安史之亂以後。
安史之亂以後,唐朝的經濟也遭到很大破壞,因此着手整理财賦制度。在均田制與租庸調制受到破壞的情況下,開始實行兩稅法,這标志着封建經濟發展到一個新階段。同時,在這一時期南方的經濟迅速發展,并最後超過北方,成爲全國經濟的重心所在。
安史之亂後,唐财政十分窘迫。一方面是戰争中消耗了大量物資,另一方面,方鎮割據局面的加劇,使中央政府直接掌握的地區不斷縮小。在這樣的情況下,唐政府先後任用第五琦、劉晏等人整頓賦稅制度,來挽救财政危機。
劉晏的理财,主要有三個内容。一是改進遭運。二是改革鹽政。三是常平法的實行。
劉晏的理财活動,對唐後期的經濟起到一定的挽救作用,對人民也在客觀上有好處,所以當時有人把他與管仲、蕭何相并提。
再就是楊炎的兩稅法。楊炎,字公南,鳳翔(陝西鳳朔)人,唐德宗時的宰相,也是唐代的著名理财家。在他主持下,改變過去的租庸調制爲兩稅法,這是唐代、也是中國封建社會中賦稅制度上的一件大事情。
任何制度的出台都有其曆史背景,兩稅法實行的曆史背景是:均田制的破壞;地主大土地所有制的發展;安史之亂的後果影響;農民起義的推動。
唐朝建立後,由于對土地兼并限制不嚴,貴族、官僚和地主便不斷兼并農民的土地。到玄宗時期,一方面因爲商品經濟日益發展,從事兼并的富商大賈愈來愈多;另一方面,官僚集團也空前膨脹,如632年(貞觀六年),唐朝文武官員僅有642人,至735年(開元二十五年)發展到18800多人,比以前增加近三十倍。因此,那時“兼并之弊,有逾于漢成、哀之間”。
由于土地向各類地主手裏集中,國家控制的土地越來越少,這樣就難以維持對農民的授田了。現存唐代敦煌戶籍殘卷證明,從武則天到唐玄宗時期,農民受田的數額已愈來愈少。說明從武則天以後,均田制度的破壞已經很嚴重了。
而在安史之亂以後,貧富分化更加懸殊,“富者兼地數萬畝,貧者無容足之居”。在唐後期,官府、皇室、官僚、豪富以至寺院,都擁有大小不一、數量不等的田莊。在各類田莊中,谷物生産都占主要地位。規模較大的田莊,還多有萊圃、果園、茶園、榨油、釀造、紡織等農副業和手工業生産。許多官僚大地主的田莊,還修築樓台亭閣,點綴奇花異石,既是一個生産單位,也是供田莊主玩賞的處所。田莊内的生産者,主要是莊客和雇農。莊客亦稱“莊戶”、“客戶”,或簡稱爲“客”,他們是田莊裏的主要生産者。地主階級的瘋狂兼并,迫使大量均田戶紛紛破産流亡,這些破産的農民是莊客的主要來源。田莊主對莊客的剝削,上等田每畝收租一石,中等田收租五鬥,租額占收獲量的五成以上。此外,莊客還得聽田莊主使喚,服多種雜役,被迫進行無償勞動。
雇傭關系在唐後期有較大發展。855年(大中九年),唐朝頒發的令文說:“如有貧窮不能存濟者,欲以男女庸雇與人,貴分口食,任于行止,當立年限爲約。”因此,在當時各類田莊中者都有一批雇農,做爲補充性的勞動人手。大多數雇農所得的報酬極爲低微,這種封建的雇傭關系有極大的強制性,雇農的處境是十分悲慘的。比如李曜家中田莊的雇農,李曜一聲令下,他們就得去鐵坊幫忙,隻是代州李家可算相當公道的東家,不僅發錢,還發獎勵,因此那些工匠學徒才會那麽輕松地被李曜調動起來,幹勁十足。
唐代的田莊制與南北朝時期的田莊,有明顯的區别。南北朝時期田莊裏的生産者,主要是世襲性的農奴、部曲和佃客,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奴隸。唐代田莊裏的莊客和雇農,都屬契約性的,他們在身份上已非世襲,較之士族地主的佃客、部曲有較多的自由,唐朝的理财措施在豪強瘋狂兼并土地、均田制逐漸解體的同時,有越來越多的農民趨于破産,變成流民。據760年統計,國家控制的人口僅1699萬多,其中納稅的237萬多,與755年相比,國家控制的人數減少3593萬多,納稅人數減少521萬多,這樣,就使國家的收入減少,造成了日益嚴重的财政危機。
由于以上種種情況,公元780年楊炎上書唐德宗,提出實行兩稅法的計劃,獲批準後開始在各地推行。
兩稅法征收的對象是戶稅與地稅,戶稅與地稅唐初就有,但沒有制度化,現在加于法定,以代替租庸調。賦稅分夏秋二季征收,故名“兩稅法”。主要内容據《新唐書·楊炎傳》載,有以下幾點:一是量出制入,中央政府作出一年财政預算,根據預算總額攤派各地征收。二是不分主戶客戶(逃亡外地居住的戶),以居住地登記戶籍。不管丁男中男(即不管年齡大小),以财産多少定戶等(9等),按戶等征收不同的稅(戶稅)。三是兩稅分夏、秋二次征收,夏稅限于六月,秋稅限于十一月。四是租庸調及雜稅一律取消,但保留丁口登記的冊子。五是田畝也收稅,以大曆十四年(779年)的全國墾田數字作标準,平均征收(田稅)。六是沒有固定住所的商人,所在州縣依照其收入的三十分之一收稅。
兩稅法以财産(包括田畝)多少爲标準收稅,多少減輕了一些勞動人民的負擔。改變了安史之亂後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有了比較統一的稅制。改變了過去不問貧富、隻問身丁的現象,“資産少者則其稅少,資産多者則其稅多”。相對比較合理。同時也擴大了國家的财政收入,爲以後的稅制改革開了先例。
但是兩稅法也有嚴重弊病,它不僅沒有阻止土地兼并,反而使之加劇。而且兩稅法的稅額是錢,但要以實物折合上交,這給各地官吏的貪污有機可乘。再有就是,兩稅法實行不久,統治者又巧立名目想法搜刮,苛捐雜稅又紛紛恢複,等同于征收了雙重賦稅徭役,百姓負擔甚至更加沉重。
除此之外,作爲後世人,李曜特别關注唐朝的商業發展。
唐前期,北方有許多商業中心,安史之亂中大多毀于戰火。而南方的商業城市日益增多,南方成爲全國商業中心。
在各商業城市中,夜市己很普遍。王建有詩《夜看揚州市》:“夜市千燈照碧雲,高樓紅袖客紛紛,如今不似昇平日,猶自笙歌徹曉聞”。還有《送友遊吳越》詩:“……夜市橋邊火,春風寺外船”。都生動地描繪了江南商業城市中夜市的繁華。
在許多商業城市出現的同時,在農村中或一些城市的郊區還開始出現定期的集市——“草市”、“村市”。它們大大加強了城鄉之間的物資交流,爲以後小城鎮的發展開辟了道路。
這—時期南方商業的發展中,有一個重要事件值得注意,即出現了我國最早的彙兌制度——“飛錢”。“飛錢”的出現,是我國古代經濟史上的一個重要标志。它标志着古代商品經濟己發展到一個新的階段,具有進步意義。
另外,在各商業城市還出現了邸店——貨物寄存處。櫃坊——存錢,類如銀行。(但要收取保管費)。
總之,唐後期南方經濟發展很快,但是統治階級也加緊壓榨,階級矛盾仍在不斷加劇。
李曜按照自己“先進一年多年”的思想,寫下幾條解決的辦法,其中特别标出某些辦法用于應急,某些辦法用于長治……
過了許久,外頭天色已暗,客棧夥計上來給李曜掌燈,他才發現時間已經不早,忽然心中一動,不過買一套棺椁,怎的盧三帶着王秦去了許久,此時還未回來?
李曜心中不安,收好紙筆,将稿件貼身帶着,匆匆下了樓來,卻看見憨娃兒百無聊賴地在一處空地上躺着,手中拿着他那根鐵棍,舉杠鈴一般上下舉動,不禁搖頭,這夯小子簡直就是精力過剩。
李曜喊了一聲:“憨娃兒,跟我出去走一趟。”
憨娃兒聽了,一骨碌爬起來:“可是要吃飯了?”
李曜翻了個白眼:“你除了吃還能想點别的麽?今個中午,我不是叫人給你加了半斤鮮肉?”
憨娃兒舔了舔嘴唇,涎着臉道:“鮮肉是好,就是少了點。郎君,要不下回俺還是不吃鮮肉了,就風幹的肉就好,半斤鮮肉可以換風幹肉三斤多呢!”
李曜沒好氣道:“好了好了,答應你了。閑話少說,咱們去找王燕然和盧三他們,他們去買個棺椁,怎麽去了許久?”
憨娃兒自然不會想到有什麽不妥,撓了撓頭:“想是他們先去吃飯了……”
李曜幹脆不去理他,打頭往前走去。憨娃兒生怕惹了郎君生氣,忙不疊跟上。
走到外間,路人見憨娃兒拿着老粗一根鐵棍,居然也不奇怪,李曜倒是心中有些疑惑,莫非這些人見多識廣,連這等力氣都不會讓他們感到驚訝?轉頭一看,卻又釋然,原來那大鐵棍漆黑顔色,旁人怕是看做黑漆木棍了。
走了不多久,忽然發現路上站滿了潞州兵将,李曜忙找了一名附近的店家詢問。
那店家也不是很清楚是怎麽回事,隻是說:“這位郎君,你有所不知,前面那大宅子,乃是後院軍使安居受将軍的宅邸,平時也頗多軍兵行走其間,隻是這兩日不知怎的,人是越發多了。尤其是今日李壯武領兵回城之後,後院将多來了此處,到後來人越來越多,竟然把路封了,也不知這安将軍是不是昏了頭,這等事要是被那李潞帥得知,哪有他的好?”
李曜一聽,頭皮一下子炸了窩,心道:“壞了!大大地失策!都怪***史書記載不全,這安居受居然是後院軍使!李元審這個牙将雖然管着後院将,但并非隻管後院将一支兵,可這安居受既是後院軍使,那麽也就等于是後院将的正經一号領導,這次李元審帶八百後院将出去,惹出馮霸造反,回來的隻剩一半,安居受豈能甘心?”
正心中一慌,忽然聽見安居受宅邸大門前一陣喧嘩,接着就是一群衣甲鮮亮的兵丁俾校魚貫而出,中間擁着一名身着一套鳳翅兜鏊烏錘甲的将領,那将領身材不高,但頗爲壯碩,手中提着一挺亮銀點鋼槍。
他出來之後,左右吩咐幾句,身邊士卒俾校立即轟然應諾,然後便有人給他牽來了一批黑馬。這将領翻身上馬,猛然揮手,衆軍士又是一陣歡呼,繼而擁着他往前走來。
李曜猜測此人隻怕便是安居受,剛要拉着憨娃兒進店躲避一下,憨娃兒已經甕聲甕氣道:“郎君,這位将軍看似威武,其實腳步虛浮,俺隻要一下,就能打爛他的腦袋呢。”
李曜瞪了他一眼:“休得呱噪,且進來躲避!那外面許多人,你能全殺了不成?”
憨娃兒不敢跟李曜争,被他拉了進來,卻還是忍不住嘀咕:“人多怎的,俺隻是沒有他們那麽好的盔甲,要不然……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