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兇肆,是指專門出售喪葬物品乃至全權包辦喪葬事宜的店鋪,類似今日之殡儀館。
兇肆的經營項目,依照店鋪大小和實力強弱當然有所不同。小的兇肆通常隻賣些葬禮需要的簡單器具,都是廉價之物。稍大一點的則會有棺木石椁。再大再高檔一些,則還有三彩釉之類的陪葬品,也就是後世所謂的唐三彩。唐三彩本是陪葬用品,乃是地道的兇物,後世有些不明所以又喜附庸風雅者,将唐三彩放在家中、辦公室等日常行在之所,以顯示自己有身份有地位還有錢,其實不過徒惹人笑罷了。
李曜對唐時兇肆的了解僅僅出自書中,他記得那是乃是唐朝大詩人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簡創作的《李娃作》,是唐人傳奇中的精品。故事的主人公是盛唐時期的長安名妓李娃,和當時全國最有名望的“五姓”之一的荥陽鄭生。文章中有一段提到“兇肆”:“……生(按:指鄭生)怨懑,絕食三日,情疾甚笃,锂餘愈甚。邸主懼其不起,徙之于兇肆之中。綿綴移時,合肆之人共傷歎而互祠之。後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兇肆日假之,令執窗帏,獲其直以自給。累月,漸複壯,每聽其哀歌,自歎不及逝者,辄嗚咽流涕,不能自止,歸則效之。生,聰敏者也。無何,曲盡其妙,雖長安無有倫比。”
事隔經年,李曜已經記不得那些古文,但還記得這故事的大概:說的是鄭生赴京趕考,遇到名妓李娃,驚羨于她的美貌和風度,墜入情網,從此周旋在平康坊的脂粉叢中,愛得昏天黑地;什麽經學,什麽注疏,全抛到了腦後。這種狀态如何能應付考試?一榜下來自然名落孫山。加上好友韋慶度受暗算死于非命,李娃的鸨母精心設計的一出鬧劇收場,弄得鄭生人财兩空,無臉見人,精神一下子就跌入了崩潰的“離魂”境地,隻得尋短見自殺,以求解脫。幸虧碰到一個富有同情心的老人,把他送回“布政舊邸”,後來就有了被膽小怕事的“邸主”送到殡儀館等死的一段“奇遇”。唐朝的“兇肆”專門替人家辦喪事。窮途末路,病勢垂危的異鄉人,也常被送到兇肆去等死;鄭生就是這樣被“邸主”送到兇肆去的。遇到類此情形,兇肆中人等于行善,不能算做一件生意;雖然充滿了同情,但也不會太放在心上,隻是把鄭生擡到後院一間殘破的空屋裏,聽其自然。不料鄭生命不該絕,仗着年輕力壯,居然挺了過來。兇肆老闆看他可憐,就叫他在喪禮中做些打下手的雜事,掙幾個工錢,吃喝自理,店裏也算添了一個夥計。
鄭生名冠京師的“哀歌”,就是在兇肆裏學會的。凄慘的境遇,生不如死的頹唐,使得委婉泣訴的哀歌曲調,特别能夠引起他的内心共鳴;加上他人本聰明,學什麽都快;一唱起來居然聲情并茂,“同盡其妙”,成了長安城裏無可匹敵的哀歌高手。在喪事中,鄭生身穿孝袍,跟随靈車一起行動;羞慚、畏怯,加上“既傷逝者、行自念也”的與衆不同的身世之感,并作十分傷心,一面唱,一面淚如雨下,到後來竟至歌不成聲。長安城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唱哀歌的人。看熱鬧的觀衆,開始時覺得驚奇,到後來也恻然心傷,一個個默默無語。隻聽得儀仗過去,沙沙的腳步聲和哽咽凄涼、如鶴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聲,加上灰蒙蒙的天色和如煙似霧的細雨,氣氛沉重到了極點。
而兇肆老闆卻是興奮極了。當時長安的兇肆,一共兩家,東市、西市各一,在業務上互相競争得厲害。因爲鄭生的哀歌,使得兩家兇肆有了可以比賽的内容,于是就約定在天門街上唱哀歌一比高低,輸者罰款五萬。據《李娃傳》的描寫,比賽的場面真是盛況空前,“士女大和會,聚至數萬……四方之士,盡趨赴焉,巷無居人。”最後當然是沒有鄭生加盟的西市兇肆老闆乖乖地交出賭金,溜走了事。
李曜今番前來,自然不僅僅是爲了王博士的死,王博士之死固然是一件大事,李曜很用心地打算親自來安排,另外他也是爲了自家犧牲的十二名家仆腳夫,這些人雖然隻是仆役,但既然是爲了幫助李元審“平叛”而死,理所當然應該得到厚葬。
李曜親自前來,一方面是爲了顯示鄭重,一方面也是爲自己擴充眼界。要在唐末這個時代混,如果不弄清各自禮節,稍不留神就可能得罪人,那可不是他這個曾經的供銷處長的風格。
據《新唐書》杜佑、李吉甫、白敏中、韋挺等傳,以及《通典》、《唐語林》等書的描寫,唐朝的葬儀特别講究排場,甚至講究得“吊者大悅”。尋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喪,等一切場面準備好方始發訃;到了下葬的日子,親戚朋友都來執绋死者入土爲安,活人痛飲一場,名爲“出孝”。
王公貴族人家辦喪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殡時,幾裏路長的儀仗執事、明器、假人假馬;朱絲彩繡的靈車,各色各樣的喪樂,還有專門唱給觀衆聽的哀歌。此外,親友進行的路祭,可能比喪家的儀仗更能吸引觀衆。丈把高的紙糊的房子,内中安置着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數十尺高的祭帳以外,還有雕金飾畫的大祭盤,盤中刻木爲戲。最有名的一次是範陽節度使送太原節度使辛雲京下葬的祭盤,戲文是《尉遲恭突厥鬥将》、《漢高祖鴻門大宴》,機關操作,人物都能活動;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止住了哭聲,拉開白布孝帏,看得出了神。看完,辛雲京的大兒子說:“祭盤好得很!賞馬兩匹。”
唐朝的大出喪是如此地奢靡華麗,難怪“祭器”、“哀歌”亦可展覽比賽,招引遊客。這種社會風氣驟看起來好象荒唐滑稽,不近人情;但如深入地去了解唐朝中葉人民富庶的情形,就會有這樣一個了解:富裕悠閑的生活,養成了人民異常開朗樂觀的性格,以緻于喪葬兇禮、哀樂哀歌,亦可轉化爲一種娛樂。這也是盛唐社會的一個特征。
隻是如今時近晚唐,雖然朝廷和官員們還是不斷地粉飾太平,可這太平畢竟不是真的靠粉飾就能得來。就說這葬禮、出殡等套路儀式,現下就早已不是那麽誇張了。
隻是再怎麽不誇張,王弘畢竟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他的葬禮雖然要等到護送棺椁到太原才能辦理,但由于人已經死去,即便出門在外,一切從簡,但棺椁總要立即辦妥,是以李曜此來主要也是購買棺椁。
兇肆不比其他店鋪,門外并無巾旗招展,寫着某某店鋪名字,而是白幡兩條垂下,乃是唯一裝飾或者說名示。餘外并無“某記兇肆”這一類招牌——是人都不希望自己姓氏後面帶個不吉利的“兇肆”二字不是?
李曜經過打聽,最後所到的這家兇肆,也沒有招牌,但店面闊氣,白幡也比尋常兇肆的大上幾分,一看就是兇肆中的“品牌店”。等問明了店家棺椁的價格,李曜才知道“名牌兇肆”宰客不是說着玩兒的。
李曜當然從未買過棺材,更沒在唐朝的兇肆買過棺材,所以一進門便是跟着盧三,自己一言不發,看盧三怎麽談。他發現兇肆的館主從頭到尾不問什麽“幾位要買棺材嗎?”之類的話,而是等着盧三說“出行老人,欲購老房一套,未知館主可有成貨”等開場白之後,才開始答話。老房乃是棺材的一種隐稱。
李曜琢磨,這大概也是一種圖吉利的做法,否則一個大活人走進來你就問他要不要棺材,未免太不吉祥了點。
談了一會兒,那館主已然發現李曜才是真正主事之人,便問李曜:“未知郎君所需老房,需要何種木料?敝館有常見的梓木棺、楠木棺,也有柏木棺、紫楠木棺……”
李曜忽然想起後世看見出土的保存較好的棺材似乎已石制最多,便問:“可有石棺?”
那館主微微一怔,失笑到:“郎君莫非說笑?靈柩自然要木制,至于外椁,别說石制,便是金制,某店中也是拿得出的。”
李曜大吃一驚:“金制?”
“咳!”盧三在一邊輕咳一聲,附耳小聲道:“郎君慎言,此金非言黃金,乃指熟銅是也。”
李曜這才恍然大悟,心說:“早說是銅椁啊!吓老子一跳,還以爲真有人這麽騷包,弄個金棺材等人盜墓呢!”
李曜這才咳了一聲:“既然這樣,那就外套銅椁,内承金絲楠木棺,需要……”
“郎君且慢!”那館主睜大眼睛:“金絲楠木?”
李曜一奇,心道:“又怎麽了,看許多穿越,提到上好木材不都說金絲楠木麽?”不過心中還是打了個突,心虛地問道:“館主怎的這番表情?”
那館主臉色一沉:“郎君莫要害人,金絲楠木乃是天家所用,我等布衣,縱然家财萬貫,怎能僭禮?”
李曜心中一咯噔,忙道:“一時口快,一時口快而已,館主這裏還有什麽上好木料?”
館主看了看李曜,覺得他氣度俨然,衣錦玉貴,微微平靜了些臉色,道:“除了天家禦用的金絲楠木不敢亂用,其餘便是郎君你要陰沉木棺,某家也正好有這麽一副。”
李曜便問:“那陰沉木棺,不知其價幾許?”
館主并不說話,隻是伸出一隻手來,五指齊張。
李曜剛想問:“五貫錢嗎?”
盧三已經皺眉道:“館主,陰沉木雖好,五千貫未免太多了一些吧?”
李曜大吃一驚,心道:“五千貫?這是殺豬啊!”
館主呵呵一笑:“那要看是哪種陰沉木,方才這位郎君問其金絲楠木,想必對金絲楠木情有獨鍾,然則尋常金絲楠木乃是天家禦用,我等布衣,不敢僭越。可這陰沉木中,以金絲楠木化成者,卻不在禦用之列,隻須有錢,一樣可以用得……某這一副陰沉木棺便是金絲楠木陰沉所化,外黑内金,最是尊貴不過。俗語雲:‘家有烏木一方,勝過财寶一箱’,某這一副靈柩,通體爲金絲楠陰沉木所制,不腐爛、不退色、不變形、不懼蟲蝕、不懼邪毒,真真是人上之人駕鶴之後方能享用,若非方才李郎君提到那位王博士乃是太原王家之人,某這副老房,可還真不願賣呢!”
李曜覺得今天自己還真是長了見識,隻是五千貫數額實在太大,他現在不算窮人,可出行在外,足足五千貫,哪裏是能說拿就能拿出來的?雖說黃金也可通用,但他又怎麽可能帶上能換足足五千貫之多的黃金?
想來想去,沒什麽好辦法,隻好裝模作樣地讓館主帶他們去看了一會兒陰沉木棺,便借口數目太大,需要回去與王博士親屬商議,才好做下決定。
那館主倒也不急,畢竟這等檔次的棺材,能夠放在兇肆裏,也是一件鎮店之寶,再說也不怕積壓存貨不能賣出——再糟糕的時代都不缺有錢人啊!于是也不嫌棄,依舊客客氣氣地送李曜一行人出門,反倒弄得李曜頗不好意思,心裏暗想:“最好還是想法子買下這東西,否則一則面子上過不去,再則也對不住王博士和王秦。”
回到暫住的客棧,李曜找來王秦,一時不知道怎麽說好,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直說顯得坦白,便道:“燕然老弟,方才我去了兇肆,爲王公看了一方金絲烏木靈柩,隻是出行在外,現錢不夠,今日怕是弄不來了……不過燕然老弟也不必着急,我送貨至潞州,明日當可交接,屆時便有一筆不菲的酬金,然後便可買回靈柩,護送前往太原。”
王秦感激道:“正陽兄至誠君子,與先父雖隻萍水相逢,卻願爲先父購下如此冥府重寶,大恩本不該多言謝報,然則此事本是爲人子女當作之事,王秦哪敢教郎君破費?寒家雖陋,略有積蓄,隻是出行在外,無甚浮财,此番隻好暫銘大恩,一俟回到太原,必當敬謝。”
李曜蹙眉不悅道:“燕然老弟,我李曜爲人處世,但講良心二字,令尊仙逝,原與我有關,我如今所做,不過略補愧疚,你如何這般思想?我若隻爲圖你謝報,今日豈能來找你言說此事?此事不必再提。”
王秦聞言生敬,正色道:“正陽兄高義,某實深知,隻是正陽兄明日所獲财物,乃是家族經營所得,正陽兄将之于我,回到代州卻如何向令尊交代?若然如此,豈非我王秦陷朋友于不孝之地?此事萬萬不可。”
李曜擺手道:“區區浮财,怎有這許多說道?家父若然怪罪,某自當之!左右不過幾千貫錢,某再爲家父賺取,又有何難?燕然不必再提,否則便是瞧不上李曜爲人,不屑爲伍了。”
王秦惶然道:“正陽兄怎說這般重話?王秦……王秦謹遵兄長之命便是。”
李曜這才轉怒爲喜,哈哈一笑,拍了拍王秦的肩膀:“這才是男兒痛快之語!”
李曜這一拍,用力并不甚大,但王笉本非“王秦”,乃是真真正正的大家閨秀,曾幾何時被李曜這等年輕男子如此親密地拍過肩膀,當下隻覺得半邊身子都有些發軟,面色一下子漲紅起來,竟然忘了回答李曜的話。
李曜見他面色發紅,還以爲他過于激動,又笑道:“老弟無須如此見外,王公與我雖隻有一面之緣,然則其言行舉止對我教谕良多,你我二人又是一見如故,這便是天賜的緣分,些許力所能及的事情,就不要記挂心上了……”
話未落音,外面盧三匆匆跑了進來,急道:“郎君!郎君!”
李曜轉頭問道:“何事這般急迫?”
盧三道:“郎君請了,外面來了些潞州牙軍來傳帥令,說是潞帥聽了李壯武的禀報,派他們來請郎君過府一叙,郎君請趕早。”
李曜愕然一愣,心道:“這李元審在李克恭心目中倒是有些地位,竟然讓李克恭留意到了我這種小人物,不惜屈尊降貴見我一面?隻是李克恭這人我可沒什麽興趣,要是李克用的話還差不多……嗯,不過去一下也好,正好打探一下能不能提前拿到錢,要是能提前就最好不過了,免得王博士遺體遲遲不能入殓。”
主意打定,李曜立刻點頭:“好,那我立刻便去。”
盧三急道:“郎君糊塗了,去見潞帥,怎能不換盛裝?這一身常服卻不好相見的。”
李曜微微一愣,知道這在古代是沒辦法的事,無奈道:“那好,你去外面跟潞州牙軍們說一下,我換了衣服便去。”然後又轉頭跟王秦話别。
王秦看着李曜離去的身影,臉色終于慢慢恢複正常,心道:“他又不知道我是女子,隻把我當作男兒弟兄,這一番動作毫無做作,我怎能怪他?再說,觀他諸般做派,正是君子之風,我怎能将他瞧得輕了?”
想着想着,不知道想到何處,忽而目光迷散,面帶紅暈;忽而緊咬朱唇,無語凝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