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趕到王笉身邊之時,看見她扶着王弘,早已淚痕滿面,而王弘已然面如金紙,進氣少出氣多。李曜咯噔一下,一顆心直往下沉,也不去看直挺挺倒在地上的馮霸,搶到王笉面前蹲下身去,看着王弘:“王博士……燕然兄弟,令尊既是醫學博士,想必你家學淵源,也是杏林聖手,何不速爲令尊治傷解厄?”
王笉面容慘淡,淚水漣漣地搖搖頭,撫着王弘箭傷之處哽咽道:“正陽兄有所不知,家父……家父所中之箭乃是将校專用的破甲箭,箭矢呈三棱形狀,且血槽極深,中箭之後,血流不止……若有我家玄曾祖王冰公取自《素經》的虎骨生肌膏,或許還能救得,可眼下……你看這傷……”說着,王笉再也忍不住心頭悲傷,俯首大恸,淚如雨下。
李曜連忙朝王弘傷口望去,卻見王弘所中之箭從背後射入,卻幾乎透胸而出,背後那傷口劃開三角形的口子,正血流如注,泊泊往外淌着血水。
李曜心中冰涼,内心無比自責,若非方才自己指揮時沒有料到馮霸慌不擇路之下竟然沖向自家營地,如今王弘豈會如此?王弘與他雖隻有一面之緣,但他氣度高雅,仁義無雙,短短一席交談,李曜對他已經發自内心地生起了一絲尊敬之意。
李曜自責道:“王博士,此番李曜無能,竟然拖累博士至此,實是百死莫贖……”
王弘臉色似乎好了一些,艱難伸手,搭在李曜撐在地上的右手上,語聲微弱:“郎君無須自責,王弘本該是死罪之人……郎君,某已必死,有一事請求……”
李曜想安慰一句,卻說不出口,人家自己就是大唐醫學巅峰的人物,他豈能不知道自己的情形?隻好面色悲恸地點了點頭:“王公請講,當不得一個請字,李曜必當竭心盡力,求謝千罪之一于王公。”
王弘看了王笉一眼,眼神忽然渙散了一下,又掙紮着聚攏目光,氣若遊絲地道:“犬子未曾獨自遠行,望郎君事畢之後,能稍移尊步,送犬子往太原……”
這對李曜來說真的不算什麽大事,當下忙道:“便是王公不說,曜亦該當如此,請王公放心。”
王弘微微猶豫,強撐着最後一口氣:“若犬子在太原後于郎君有所請求,亦望郎君能斟酌稍助,如此,王某何不瞑目?”
王笉在一邊聽了,哭得更加厲害,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串串滴落。
李曜心道:“這王博士氣度雍容,雅量高緻,想必是高門貴第之後,王秦到了太原老家,自有家族照料,哪裏需要我幫他什麽忙?隻是,王博士臨死也沒有什麽好的托孤人選在身邊,隻有我這個沒甚大用的商賈之後,雖然糟糕了些,好歹說上一句,不過是臨死前的自我安慰罷了,我何必顧忌那許多,這王博士須不是歹人。”
當下主意打定,鄭重道:“王公既有此一說,曜雖無用之人,亦不敢卑詞稍卻,隻要屆時燕然開口,曜必竭心盡力,不敢稍輕。”
王弘嘴唇一動,似乎想說一個“好”字,卻忽然面色一黯,眼睛已然無力地閉上。
“耶耶!”王笉猛然撲到王弘身上,哭得傷心欲絕。
李曜心中也是一陣悲傷,他聽王笉叫這聲“耶耶”,不知怎的就想起自己如今的便宜老爹,王笉似乎是家教甚嚴或是格外自律,之前一直稱呼王弘“父親”,隻有這一下,悲從心起,再也忍不住心中感情,這才叫出這一聲藏在心底裏的“耶耶”。
李曜見其哭得傷心,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好,隻好用手輕撫他的背部,小聲勸道:“燕然,令尊……已然走了,節哀順變。”
王笉的背猛然一僵,然後悄悄挪開身體,用哭紅的眼睛看着李曜:“正陽兄……那賊子,可死透了麽?”
李曜一怔,回頭看了馮霸的屍體一眼,隻見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憨娃兒早把那鐵棍抽了出來,正憨憨地看着自己,又猶猶豫豫地看了看已經逃跑了一段距離的潞州潰兵。
李曜對王笉點了點頭,沉聲道:“死是必然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
王笉點了點頭,居然收了哭聲,隻是還有些哽咽,說道:“家……先父方才曾不許我傷人,隻是這賊子委實……我不願違逆父命,勞請正陽兄爲我在這賊子身上刺上一刀,以示大仇得報,感激不盡。”她說着,深深地俯下身子磕了個頭。
李曜忙讓開身子,不敢受他全禮,口中道:“燕然何須如此?我亦恨他入骨,此事正欲爲之!”說着,便操起馮霸那把橫刀,走到他的屍體面前,學着某遊戲裏**B無比的動作,雙手高舉橫刀,卻最終單手刺下,直接用刀将馮霸的屍身釘死在地上。
憨娃兒愣愣地在旁邊看着,忽然支吾了一下:“郎君,他,他可是俺殺的……”
李曜又好氣又好笑,瞪了他一眼:“我難道會抹殺你的功勞麽?放心好了,有肉給你!”
憨娃兒一聽肉的事情已經有了着落,心中大喜,忽然想起跑掉了剩下的人不禁急道:“哎呀郎君,那些賊老鼠都跑啦!那個李将軍傷得不輕,隻怕要糟。”
李曜看了看那些潞州殘兵逃跑的方向,冷笑一聲:“他們正是再去投李将軍的,李将軍安全得不得了。”
憨娃兒一愣,似乎有些想不明白,剛才還打生打死的,怎麽這麽快又轉頭他去了。
李曜卻不解釋,隻是問:“盧三何在?”
憨娃兒先搖了搖頭,又似乎忽然想了起來,急忙道:“啊,他清點傷員去了。”
王笉站起身來,朝李曜深深一禮:“正陽兄,先父身故,須得早日入棺,回轉太原安葬,不知正陽兄可否将行程告之,小弟也好做些安排。”
李曜想了想,道:“今日要走已是不可能,明日我等早些啓程前往潞州,盡快交卸差事,而後我便讓家丁大隊先回代州,我則留幾個随從,送你去太原,你看如何?”
王笉點點頭,又是拱手一禮:“如此多謝,請恕小弟心中悲苦,此時實不願多言……”
李曜忙道:“燕然兄弟但請自便,令尊遺體我自會派人暫且安置,你不必擔心。”——
當天夜裏李元審收攏亂軍,果然沒有追究他們造反之罪,隻說首惡已經伏誅,餘者不究,很快平息了事态。隻是這一戰由于最後李曜家丁大隊的參與,潞州兵損傷頗重,原先八百人的隊伍現在已經不到五百,要去晉陽交差已是不可能,隻好決定暫時領兵回潞州,打算見了李克恭再作打算。當晚又來李曜營中拜會了一番,說了些感謝的話,邀李曜次日一同前往。李曜正擔心潞州生亂,有李元審這幾百兵陪同一道,正是求之不得,欣然應允。
第二次出發,李曜的商隊緊跟着李元審的後院将,不過由于昨天一事,倒也不好跟太緊,就這麽不遠不近地吊着。李曜一邊走一邊安慰了王笉一番,拐彎抹角打聽了一下王博士的過往,才知道他爲何總說自己“死罪之人”。
此時說來話長,當初朱玫之亂後,僖宗由光啓三年三月起駕興元府,發往長安。但行至鳳翔時,又被鳳翔節度使李昌符以長安敗破之名強行留住。六月,楊複恭的義子天威都頭楊守立率軍與李昌符的儀仗相遇,兩人誰也不肯屈尊爲對方回避,結果發生争執,雙方随從在街上開始大規模械鬥,鳳翔城内也因此事被搞得人心慌慌。
僖宗聞報大驚,忙下谕調解,但一如往常,雙方誰也不肯奉旨。是夜,宿衛行宮的禁軍嚴陣以待,整晚燈火通明。
次日,李昌符竟以僖宗偏袒楊守立爲由,悍然率兵焚燒了僖宗的行宮,随後,又去攻打禁軍軍營。楊守立擁兵抵禦,雙方展開激烈地巷戰,沒想到身爲地主的李昌符竟然兵敗,隻好帶着本鎮兵及家眷逃往隴州。僖宗随後派護駕都将,武定軍節度使李茂貞爲隴州招讨使,出兵讨伐李昌符。八月,隴州刺史薛知籌捕殺李昌符,滅其族,僖宗遂命李茂貞爲鳳翔節度使。
經過這一系列的變故,僖宗連驚帶吓,身體漸有不适,便招醫學博士王弘看診,王弘查知其心病更重于身病,開了些培根固元的溫方給僖宗調養,僖宗于是又在鳳翔住了數月。但在鳳翔時,各自事情都不順心,住得極不開心,他的病情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愈加嚴重。僖宗自知天年不久,滿朝文武也不想久留于鳳翔,便于光啓四年二月扈從僖宗回到了長安。
再回到長安的僖宗,自知即将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也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許多感慨。遙想當年,長安城是多麽的富麗堂皇、雄偉壯觀,而今繁華落盡,觸目望去,到處是殘垣斷壁,荊棘雜草,好一派悲涼景象。懊惱、悔恨、自責、慚愧,千般滋味集于一體,讓僖宗突然生出一個念頭:應該去太廟裏祭拜一下列祖列宗了。
這是僖宗在還京後下發的第一道旨意,有關官員馬上着手準備。次日,僖宗抱着日趨嚴重的病體,在王公大臣們的侍從下,勉強來到太廟。唐朝的太廟,由太祖李淵始建于武德元年,三百年間,大唐曆代皇帝不斷袝入太廟,規模十分宏大。
但此時這座太廟,在飽經了戰火之後,也如同這座城市一樣,變得滿目凋零,破敗不堪了。僖宗回想祖宗當年,鐵馬金戈,氣吞萬裏如虎的那份豪情,更覺無顔以對,祭拜之後,伏地痛哭,久久不能平息,觀者無不淚下。
祭拜祖廟之後,僖宗愧疚之情更甚,病情反而日漸加重,終日卧床不起。三月二日,病勢垂危,群臣皆以立嗣爲當時要務。僖宗僅有二子,長子健王李震,次子益王李升,皆不滿十歲。群臣皆以皇六弟吉王李保年長,又素有賢名,爲衆望所歸。但當時朝中大權掌握在左神策軍中尉,觀軍容使楊富恭手中。楊複恭素與皇七帝壽王李晔交好,故力主壽王繼位,并不顧群臣議論,派宦官劉季述率兵至壽王府,迎李晔入少陽院,召宰相及群臣參拜,正式将其立爲皇太弟,即日監國。
三月六日,僖宗駕崩與靈符殿,年僅二十七歲。
縱觀僖宗一生,可以用生于安樂、死于憂患一句話來概括。他十二歲登基,少不經事,追求享樂,把朝中大權交到田令孜手中,他也因此度過了一段非常美好的青少年時光。然而,在他懂事以後,看到的是内有宦官專權,外有藩鎮割據、群盜侵淫,而他形單影孤,身邊連一個可以信任的人都沒有,于内于外,都毫無回天之力。再後來,在黃巢咄咄逼人的攻勢下,他萬般無奈,置宮室社稷于不顧,倉惶逃出長安,從此颠沛流離,幾經周折,雖然最後還是死在了自己的皇宮裏,但在死後,恐怕也難有臉面見列祖列宗與地下了。
三月八日,皇太弟李晔繼位于僖宗靈柩前,是爲昭宗,年二十二歲。因楊複恭有冊立之功,昭宗賜其丹書鐵券,并加金吾上将軍。
這時候,王弘忽然被人參了一道,說是僖宗原本身體康健,就是因爲他醫術淺薄,因而越治越重,最終山陵崩塌……總而言之一句話,及時說僖宗之死,全是王弘的罪過,于是被下獄問罪。不過此時新君登位,事務繁雜,一時沒顧上他。
李曜雖然有些成王敗寇的心思而看不起昭宗,但實際上,至少昭宗相比于他的父親和哥哥,無疑要賢明的多了,而且有志于振興祖宗基業,并能從自身做起。他曾對楊複恭說道:“朕不德,今既得你的援立登上皇位,就應該去奢從儉,以示天下。朕曾見先朝故事,尚衣局每日上禦服一襲,太常每日奏新曲一首,從今以後這等奢侈靡費都可以禁止了。”
又問先朝遊幸制度,楊複恭回道:“臣聞自懿宗以來,每次遊幸,都要準備錢十萬,金帛五車,十部樂工五百人,犢車朱網畫香車五百乘,諸衛士三千。”昭宗便下诏書,以後凡此類遊幸,費用一律減半。
看得出來,昭宗還是有一些作爲一個賢明君主的必要條件的。特别是昭宗生得身材魁偉,舉止端莊,眉宇間英氣逼人,按當時的話說,就是頗具帝王龍鳳之姿,所以“即位之初,朝廷内外歡欣鼓舞。”而此時,昭宗還真有個好機會或許能讓他有所作爲。
晚唐時期,皇權旁落的兩大原因,一個是藩鎮勢力尾大不掉,另一個則是宦官專權由來已久。而在昭宗繼位後的這個時候,藩鎮的勢力是越來越大,當然是短期内難以動搖的了。但是宦官專權的局面已經有所減弱,如果昭宗能夠抓住機會,是很有可能重掌中央大權的。
而宦官之所以能夠專權是因爲其掌握了中央禁軍的兵權,這一權柄從肅宗時期就牢牢地被宦官集團所掌握,後來在神策軍成爲大唐禁軍的絕對主力後,由宦官擔任的左右神策軍中尉就成了大唐中央政府的實際當家人,甚至可将權力淩駕于皇權之上,故史有“弑主立君,出于中尉,生殺予奪,決于北司”之語。
然而,在這個時候,雖然大宦官楊複恭在名義上還擔任着左神策軍中尉、觀軍容使這個中央禁軍的最高官職,但是實際上這支軍隊已經沒有了,實際情況也就是楊複恭成了光杆司令,已經沒有軍容可觀了,這也爲昭宗從宦官集團手中奪回兵權提供了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這件事情還得感謝黃巢和田令孜。在黃巢攻入長安前夕,田令孜帶着僖宗匆匆而逃,身邊隻帶了五百神策軍。當時戍守在關中的數萬神策軍因爲找不到統屬,亂作一團,所以鳳翔節度使鄭畋也就趁機将這數萬神策軍招緻麾下。這樣一來,原來的那支神策軍也就不複存在了。
田令孜到了西川後,又開始重新組建神策軍,招募新軍五十四都,共五萬四千人,神策軍軍勢又起。然而,到了光啓二年(886年),田令孜用這支軍隊跟王重榮争奪鹽利,結果被王重榮和李克用的聯軍打得一敗塗地,隻好裹着僖宗二次逃跑,這支軍隊再度灰飛煙滅,田令孜重建中央禁軍的計劃到這個時候也就徹底失敗了。在這其後,僖宗命楊複恭代替了田令孜的所有職務,使他成爲了中央禁軍的領軍人物。然而,楊複恭拿到手中的兵力有限,威望又更有限,所以也使他不可能成爲像田令孜那麽強勢的人物,所以昭宗就在趁機其後重組禁軍時,分了他手中的兵權。
這裏還要說一下昭宗和楊複恭的關系。按唐朝慣例,諸王不得參政,但昭宗在僖宗逃往成都時,由于百官未集,人手短缺,所以當時作爲皇七弟的昭宗才有參與朝政,“握兵中要”,雖然說在那個時候他也就是占個位子,大事小情都沒有他作主的份兒,但正是從那時開始,他和楊複恭有了接觸,而且關系處得還非常不錯,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楊複恭才力排衆議,一手将昭宗扶上皇位。
這也不奇怪,因爲這兩個人都恨田令孜。楊複恭作爲楊複光的弟弟,在田令孜得勢的時候一直受其排擠,所以對他心懷怨恨。而昭宗在跟着僖宗向成都逃亡時,因走得太急,連匹馬也沒有,當時他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孩,鞋都跑丢了,累得口吐白沫,剛想躺在地上喘口氣,就被田令孜趕過來抽了一馬鞭,催他繼續趕路。昭宗當時惹不起田令孜,隻得忍氣吞聲,但這口怨氣卻一直積在心中,這也讓他和楊複恭找到了交好的理由。
然而在昭宗被楊複恭扶上皇位後,卻非但不感激他,更對楊複恭的專權行爲十分地憎恨。這是因爲昭宗自幼好讀書,深明宦官專權禍國的道理,再加上從小到大,在皇宮裏目睹的這些宦官的霸道行爲,從根本上就對所有的宦官絕不相信,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楊複恭。
昭宗這些年也算頗經流離,深明槍杆子裏面出政權的道理,所以在繼位之後,馬上就在京師開始大規模募兵,人數達十萬人之多,重新組建起一支龐大的中央禁軍。而此時的楊複恭雖然是左軍中尉兼六軍十二衛觀軍容使,名義上總領禁軍,但這支軍隊卻不是他一手創立的,所以也不聽他的指揮,而是由昭宗自己掌握了更大的話語權,這樣一來,禁軍的大權就由宦官集團重新回到了皇帝手中,這是在整個僖宗一朝都從沒有出現過的局面,形勢對昭宗來說是非常的有利。
十幾萬的大軍,本身來說就是個使人震駭的數字,而此時的昭宗,畢竟還是名義上大唐帝國内的最高領導人,還有很多忠于他的朝臣,還有很多支持他的地方勢力,如果他能有效地指揮他的軍隊,利用國内諸侯間殺伐不斷的大好時機,打赢兩場大仗,重塑天子威嚴,那麽他就很有可能一掃中唐以來皇權的頹勢,達到他内除宦官、外平藩鎮、重振大唐雄風的目的。
說來也巧,在昭宗剛剛組建成這支軍隊不久,這樣的好機會就接二連三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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