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松山堡跟大淩河方向沒什麽關系,跟錦州也沒什麽關系,他們屬于甯遠方面管轄,而那邊則算是廣甯的地頭,可如今不比天啓年,更加比不上萬曆年,萬曆年朝廷對抗建奴占據優勢,哪怕輸了幾陣,但還能保住大局,天啓年時候雖說局面已經不怎麽樣,但好歹雙方還是互有攻守的,可如今這崇祯朝還沒幾年,局面竟然敗壞到如此程度。.
作爲一個四十來歲,經曆過萬曆、泰昌、天啓、到如今崇祯的四朝老軍官,他已經自诩能夠看淡很多事情了,可還是沒想到,當年近乎穩如泰山的局面,能夠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那時候要說自家鎮守松山堡,幾乎都覺得是無比安全的大後方,可如今當年的大後方,竟然也成了前敵戰場,要被一萬建奴攻打了,哪怕對方攻擊他們有其他目的,可終究還是在挨打。
至于說對方的目的,趙森大概能看出來一些,無非是大淩城那邊新來了一萬多人的明軍,讓正打算攻打大淩城的皇太極不穩當,這才派兵過來進攻他們,好把那邊的人調開,說起來那些明軍他還真的都認識,吳襄父子和秦良玉不必說,狗營的宋慶進遼東時也從他這邊路過,雖說兩人沒正經照過面,可好歹也算是遠遠見識過這位青年名将的風範了。
所謂自家人知自家事,趙森很清楚自己打仗沒多大能耐,能升到這個地步,完全就是苦熬苦業加還有點膽子的緣故,絕沒有什麽以弱勝強的軍事才能,他手下的戰鬥能力也不允許他這麽做,因此發現被包圍之後,立刻向大淩河方向求救,隻是不知道對方是否會來。那邊畢竟也面臨着大戰,松山堡和自己手下這兩千弟兄的命運,陡然間變得有些飄忽起來。
第八次進攻了,趙森看着再次沖上來的辮子兵,心的煩躁已經達到極限,若是對方一直打到底,大不了把這百十來斤報效給大明。也算是個痛快,可偏偏這些辮子兵每次都像是在磨洋工,往前攻打一陣,射出幾輪箭雨,立刻就回去,好幾次他都鼓足勇氣要跟對方拼了。卻每一次都找不到着力點,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頭,讓人好不難受。
這次又是如此,對面的騎兵風馳電掣般殺了過來,張弓搭箭下來上一輪,箭術說不上太好,至少比起那些蒙古人來差些。也無法給堡子裏造成什麽傷亡,被打了好幾次之後,大家夥兒也都學精明了,輕易不會冒出頭去找死。
騎兵齊射之後,弓箭手再次上來,同樣也是一輪齊射,趙森甚至懷疑來襲的莽古爾泰是不是洗劫了什麽地方的武庫,怎麽會有這麽多箭矢。可腹诽歸腹诽,他卻依然還要凝神靜氣的等着,誰知道對方是否用計策麻痹他,萬一這次要是真進攻,堡子裏面松懈下來,對方說不定還真就一股而進了,盡管明知這種可能姓不大。他卻還是要繼續仔細觀察。
片刻之後,弓箭手停止射箭,大隊步兵沖了上來,高喊着不知什麽内容的号子。向松山堡正面開進,之前幾次可都沒有這個,看樣子是真想要打一打了,否則沒有必要把步兵也派上來,趙森的呼吸猛然間急促起來,朝依然有些懈怠的手下大喊道:“都他娘别在那挺屍了,弓箭手馬上頂出去,其他人把刀槍拿好,對面的包衣上來了,把他們打回去!”
這兩曰的作戰,松山堡明軍官兵都被弄得有些神經衰弱,對方每次攻擊都很犀利,卻從來不亮刀刃,都是出來折騰幾下就回去,偏偏晚上還不帶消停,總要給你弄點動靜出來,搞得人疲憊不堪,心也是真有些懈怠了。
好在這裏終歸是前線,不是那些衛所種地的半農兵,這裏的明軍拉出去都能砍人殺人,因此最基本的素質還是有的,很快擺弄重新振作起來,眼睛盯着外面打的辮子兵看,果然有幾千包衣殺了過來。
辮子兵的兵甲不足,因此區分身份非常簡單,包衣們除了軍官僥幸能混身鐵甲之外,其他都是棉甲甚至做工很惡劣的紙盔甲,兵器方面雖說倒是還算不錯,卻也都一眼能夠看得出來,可就是這樣的人,居然能夠比裝備更好些的明軍還能打,尤其他們很多都隻是從前在遼東種地的漢民,剃了頭之後竟然變得異乎尋常的能打,也真是讓人覺得有些尴尬。
當然,這種充滿了辯證法和哲學風格的問題,自然不由大頭兵們去思考,他們的任務隻是殺人,或者說是保住自己不被人殺掉,待對方開進到二十丈外,弓箭手便毫不客氣的張弓搭箭,鋒銳的箭矢在空氣劃過,夾雜着鳴響呼嘯而去。
兩千來人的堡壘,弓箭手自然不多,加上勉強會些射術的,也不過才百八十人而已,自然擋不住幾千人的進攻,況且這些包衣們不少還都拿着門闆式的大盾,若不是運氣好能夠正小腿,還真是很難造成什麽殺傷,眼看着對方越來越近,趙森心開始起急,若是對方這次真的打多來,松山堡玩玩難以抵擋,原本還覺得他殉國是件容易的事,無非人死鳥朝天,非常鄙視那些膽怯逃跑的同袍,可事情到了自己身上之後,他卻發現真不是那麽容易接受的。
好在婆娘還在興城娘家,兒子也搬了過去,自己之前特意将他們送到那邊,現在看來真是個無比英明的決定,趙森抽出腰刀,狠狠攥住刀柄,随時準備帶人沖出去砍殺,殉國什麽的他早已經忘之腦後,他隻是很普通的遼東糙漢子,不懂那麽多大道理,從前當兵時候,總聽長官說殉國挺光榮,既然是光榮的事,當然不用想那麽多,出去殺人殺到被殺就是了。
包衣們很快殺了下來,明軍的弓箭手還算穩當,即便已經快到近前,也沒出現手腳發軟射不出去的,都是穩穩當當将最後一輪射完,靠着距離再多殺掉幾個之後,便抽出了身上的腰刀,同時轉頭看向身後的明威将軍。
趙森摸了摸自己的絡腮胡子,咧開大嘴笑着,他記得兒子最喜歡摸他的大胡子,家裏的婆娘卻覺得紮,每次辦那事的時候,都要先找個口袋把胡子裝起來,他再次努力想着兒子和婆娘的模樣,将這一刻牢牢記在心裏。
他是真正的粗人,不懂得鼓舞軍心,因此沒有說什麽多餘的話,隻是拿着刀第一個沖了出去,身後跟着衣甲有些破敗的兩千弟兄,他們沒有狗營精熟的戰陣和武藝,也沒有關甯鐵騎上好的戰馬、衣甲和兵器,甚至連膽量都比不上。
可到了此刻,他們卻依然一往無前,沒幾個人此時想到報效大明,更沒幾個人想到燕京城裏的皇帝老子,他們隻是心裏不服,都是倆肩膀扛一個腦袋,憑啥就隻有你驢曰的能打過來?憑啥老子不能砍死你?
本以爲會踞城而守的明軍忽然殺出來,着實讓包衣們有些意外,有些上了年紀的甚至在想,當年自己被抓走時,那些明軍要是肯出城來打一打,這會兒自己是不是還在家鄉種地呢?
不過很快他們就将這些想法抛掉,他們現在是大金國的人馬了,主子們都在後面看着,打好了自然有獎勵,打不好了被懲罰的力度絕不會小,不知誰開始哇哇大叫,幾千包衣向着自己的同族沖殺過去,眼神同樣堅定而決絕。
戰鬥幾乎在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階段,松山堡的人數本來就不多,也知道到了這個地步,連逃跑都做不到,他們也算是跟後金打了多少年,沒有幾個人會想着投降,到了這時候自然隻有拼命一條路可走。
什麽将帶什麽兵,狗營因爲宋慶的緣故打仗很瘋狂,但同樣也很狡猾,松山堡的兵則都像是他們的明威将軍,憨頭憨腦的隻會打呆仗,可卻帶着那麽一股子蠻牛的氣息,幾乎是一上手,就讓對方吃了個悶虧。
包衣們這才恍悟過來,這幫人其實并不好對付,之前開過去兩千人,可是在己方數萬人輪番沖擊下滅掉的,如今沒有馬隊支援,隻靠他們這些同時漢人的包衣來打,恐怕也沒那麽簡單。
雪亮的刀刃在空飛舞着,不時有鮮血迸射出來,濺得滿地都是,死掉的變成了屍體,倒在地上任人踐踏,不停變換着各種姿勢,活着的自然更加不得清閑,爲了多活一會兒,或者多殺掉一個,都在用盡全力和眼前的對手周旋。
出乎預料的是,慘叫聲竟然不算太多,很多人都是一刀斃命,悶悶的便倒在地上,連最後一聲都沒來得及發出便死掉,趙森已經砍死了三個人,大胡子上全都是血,心裏卻有個奇怪的念想,等會兒老子若是死了,絕不能一聲不吭,好歹也要喊兩嗓子,罵罵那些拖着老鼠尾巴的辮子兵,這樣才能夠算是殉國,而不是稀裏糊塗的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