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午的時候,老遠便是幾名騎士飛馬而來,滾鞍下馬的時候,眼中已經含着淚花,人群中也有幾人哭翻在地,幾次都要過來,那幾名騎士卻是恪守職責,先向知州和指揮佥事等大人物報告了徐州衛馬上回城的事情,随即戀戀不舍的朝人群中的親人望了一眼,卻硬生生忍住心腸沒有過去,再次上馬離去,轉眼間便消失在煙塵之中。
知州楊清是個文人,平素和徐州衛接觸也不算多,因此還看不出什麽,指揮佥事趙松和同知林恒對望一眼,卻都看到了彼此眼神中的驚訝,方才那幾個騎士他們認得,畢竟大家住在一起,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雖說彼此地位懸殊,但這麽多年下來,大多數人都能叫上名字,離開的時候他們不過是些普通軍戶,可如今再這麽一看,俨然已經變了個人似的。
若是從前的徐州衛,絕對不會有這樣的精氣神,回來之後也不會多守紀律,八成是嘟嘟囔囔把事情說了,直接就奔人群中尋找親人,哭作一團去了,哪裏還會折返回去,等待大軍一同入城。
看來這一趟沒有跟去京城,還真是錯過了不少東西啊,這幾人已然如此,不知道整個勤王大軍又是如何,兩人都是徐州衛的頂尖人物,身旁也是左衛的高級軍官,随意聊了幾句,心中都對即将到來的一刻充滿期待。
大約兩刻鍾之後,遠處的煙塵再次鼓蕩起來,這次不是幾條線,而是徹徹底底的一大片,若不是知道這是自家子弟回來,怕是都要以爲哪裏賊匪作亂,膽大妄爲的要來攻打州城了。
不過這番氣勢,也才真正配得上得勝歸來的大軍,人群再次興奮起來,叫好聲不絕于耳,哪怕他們還沒有看到一個人,哪怕今天的風是逆向,讓他們吃了一嘴的沙子,可興奮起來的人們根本不管這些,他們隻知道自己的家鄉子弟兵要回來了,每個人都将平時生活中安穩踏實的另一面展現出來,那些平時就喜歡哄鬧的自然更是如魚得水。
不知是誰起了頭,大風歌再次被唱起,瞬間便直沖雲霄,遠處的軍隊也開始應和着靠近,走在最前面的依舊是騎兵,足足二十幾人的狗營精銳,高舉着徐州衛和狗營兩面旗幟,行走在全軍最前面。
從有人開始露頭,叫好聲就更上了一個層次,哭号聲也同時響徹起來,宋慶作爲前鋒,躍馬提槍走在路上,不時朝兩側的百姓們拱手,一直來到最低端的城門處,這才滾鞍下馬,單膝跪倒在地,語氣铿锵道:“卑職宋慶,見過諸位大人!”
“宋慶啊,快快起來!”宋慶原本在徐州就是名人,各個衙門的大人們也都拿過他不少好處,對這很會辦事的後生晚輩都挺賞識,如今人家又是立下大功,聽說還得蒙皇上恩賞,成爲了徐州衛千戶,更是将狗營納入官軍序列,讓他獨領一營人馬,這簡在帝心四個字已經坐實了,往後怕是更要青雲直上,宋慶今年可剛十九,若是沒有意外發生,那是幾十年都用得上的人,一衆官長自然也不會拿架子,紛紛搶着上前攙扶,贊賞言語一籮筐的砸了出來。
不過這個場面,宋慶自然不是主角,片刻之後孫伯平帶着大隊到了,現場氣氛達到了最高峰,諸位大人物們也終于找到了正主兒,紛紛上前道賀,孫伯平見到諸多同僚,也是眉花眼笑,滿臉褶子都疊在一處,莫口子的到處稱謝。
大軍既然回來,自然又是一番飲宴,普通士卒也都盼着回家,若是從前剿匪歸來,這會兒怕是已經散了,可這次卻沒人動彈,就停駐在城門前端,如同釘子般站立,這番奇景頓時吸引了人們注意,孫伯平心下得意,倒是也沒将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而是很正式的推崇了宋慶練兵有方,算是某種程度的投桃報李,也是正式宣布了宋慶今後的超然地位。
确實很超然,從前徐州武力方面主要就是徐州衛、徐州左衛和邳州衛,以及分守徐州參将等四處,如今又要多出一個狗營了,雖說狗營隻有一千五百人規制,但宋慶自己本身還是衛所千戶,還有老爹宋虎和非常親近的王昌,加起來人數将近五千,絕對是一股很龐大的勢力,衆人在驚訝過後也才恍然大悟,往後這徐州不能得罪的人裏頭,怕是又要多一個宋慶了。
不過徐州人崇拜這種英雄豪傑,除了一些從前跟宋慶不太對付的之外,其他人隻會羨慕,卻不會多出什麽别的心思,甚至還有一部分人歡呼雀躍,這其中自然是以蘇小乙等原宋慶手下爲最,臉色比較難看的,自然是那位周進周老爺,周老爺如今也在人群之中,看向被衆人簇擁着的宋慶,臉上全是輕蔑之色,半晌狠狠吐出兩個字來:“粗坯!”
人群中的宋慶自然不知道周老爺罵了他,即便知道也不會太當回事,兩者明顯沒有共同語言,如果把做八卦寫詩什麽的算上,他确實可以算作粗坯,而且他這人做事很少用細小招數,也懶得你一拳我一腳的比劃,隻喜歡上去就捅刀子,找到合适的機會就直接把對方幹掉,這種作風已經深入到骨子裏了,因此哪怕聽到了,也沒興趣跟這位周老爺對着罵。
更何況如今他剛剛回家,正是要展現自己風貌的時候,對鄉親們表達愛意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和一位素來名聲不錯的文化人起什麽龃龉呢,那不是自己敗壞名聲嗎?
片刻之後,狗營宣布解散,徐州衛也下達了同樣的命令,一直都釘子一樣站出隊形的幾千人馬轟然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城門口到處都是哭喊聲,也到處都是相擁的人們,宋慶有些放松似的出了口氣,可還沒等他真正找到輕松的感覺,就又被另一件事堵住了心口,因爲人群之中赫然還有不少人傻呆呆的站在那裏,無論怎麽找,都找尋不到自己的親人。
他們的親人戰死了,并且在京城火化,骨灰放到了壇子裏面,一路跟着大軍回轉,隻是這些人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與家人見面了,等待他們的将是明天的一場祭祀,這是宋慶和孫伯平商量過的,也算是給這些戰死弟兄們最後的榮耀。
宋慶其實很想找些熟人安慰一下,可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而且他也是今天接風宴的主角之一,沒多久便被人叫走,跟着孫伯平等将官們去了酒樓,又被不少人灌酒,回到家鄉之後,一直繃着的弦松弛下來,加上心裏還惦記着那些戰死者的事情,多少有些發洩情緒,最終喝的酩酊大醉,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在回家的路上,洛小北等幾人正用一副木架擡着他。
走在旁邊的還有宋虎,見兒子悠然醒轉,老爹輕輕哼了一聲,很不屑道:“喝不了就别學人家,看看你爹我,三桌人都被放躺下了,老子照樣沒事!”
“爹您威武!”宋慶趕緊奉上馬匹,又從架子上下來,試了試确實已經恢複體力,也不再讓洛小北他們相送,直接把人打發走,去跟家人團聚,自己則跟着宋虎回家,父子兩個倒是默契的很,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回到家中的時候,宋李氏自然又是哭哭啼啼,宋虎的暴脾氣這次倒是沒有發作,隻是在旁溫言勸慰,無非是我父子武藝高強,命數又硬,哪裏就會戰死在北邊,如今不是安然回來,還立下功勞雲雲。
宋李氏其實也早就習慣了,剛嫁進來的時候,宋虎依然年輕氣盛,不但經常出門和人打架,剿匪的時候也是每每争先,很是讓她艹心,後來有了兒子,宋虎倒是收了心思,加上那時宋慶也是個軟弱姓子,總算是好了幾年。
可這一年時間下來,宋慶做的比當年宋虎還要過分,宋李氏這焦慮症再次犯了起來,不過終歸也經受多了,隻是習慣姓的哭幾嗓子,見父子二人都平安無事,又全都成了千戶,家中曰子從此也算生發起來,轉眼間又破涕爲笑。
笑過之後,宋李氏去廚房端了醒酒湯出來,讓兩個主心骨喝了,看看時候還早,當着兒子的面,也不好這就拉着宋虎進房,便開始問起這次在京城打仗的情形來,畢竟是軍戶家的女人,對這些還是有些興趣。
宋慶和宋虎對視一眼,全都有些爲難,這次兇險事情太多,父子兩個都險些喪命,也不知道要如何說起的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