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縣縣令自然是忙到腳不沾地,徐州衛這次入衛京師立下大功,消息已經傳得天下皆知,徐州本鄉本土更是與有榮焉,軍官們進城的時候,不少百姓都專門出來迎接,歡呼叫好聲此起彼伏,又是好一陣熱鬧,當地的士紳們自然也是歡呼雀躍,有人直接在縣城最大的酒樓訂好酒菜,将本地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請了過來,陪着這些入衛京師建下大功的軍頭們吃喝。
作爲這次出征大放異彩的人物,宋慶自然是衆人關注的焦點,畢竟他曾經得到皇帝親自嘉獎,這才如今的年代可是最大殊榮,尤其是在徐州這種距離京城較遠的地方,富豪人家最多往南京跑跑,對京城從來都是覺得很高貴很神秘的,對皇帝更是有種莫名敬畏,如今這些人剛剛從京城回來,很多人還見過皇帝,員外們自然想要多聊聊京城的八卦。
傍晚時分,各色轎子已經将酒樓門前全部占滿了,甚至有臨近豐縣在這邊做生意或探親訪友的富戶,也都跑過來湊個熱鬧,整個酒樓因爲已經全被包下,地方倒是夠用,不過這麽多富貴人家的聚會,在本地也能算是一場盛事了。
徐州衛的軍官們也都是穿戴一新,這幫人自從進京城開始,基本就沒換過新衣服,戰袍和铠甲全部都是髒兮兮的,各種油污血迹混雜出一種黝黑色的光澤,甚至在回程途中,因爲要保證沿途各州縣跟他們‘軍民一心’,也都沒有換過衣甲,還是那副血染征鞍的模樣,将老子在前線賣命打仗,你們後方應當如何如何的意思表露無遺,效果自然也是很不錯的。
如今到了本鄉本土,自然不能再讓人家出糧饷,又要顧及晚上酒宴,因此都換成了新的。
宋慶作爲年輕人中代表,此刻頂盔掼甲,還得了件白色披風,顯得威武不凡,躍馬提槍行走在沛縣街上,不少人都在兩側指指點點,豔羨敬佩之語不絕于耳,若是從前的時候,他可能會有些得意,畢竟這是很搔包的事情,可如今打生打死這麽多次,閻王殿的門檻都不知道來回來去走過幾趟了,對這種事情也早已經習慣,并不足以讓他爲之喜形于色。
不過爲了配合大軍,宋慶還是很和氣的拱手微笑,遇到年長或有些身份的,還會跟着其他軍官一起下馬,接受鄉民的祝福,再适當謙遜幾句,将一個演員的優秀品質和職業道德艹守展現的淋漓盡緻。
街上走了快一刻鍾,馬隊總算是走到了酒樓門口,老遠便見知縣和縣衙各官員在那裏等候,指揮使孫伯平率先下馬,其餘人也都有樣學樣,雄糾糾氣昂昂走完了最後那段路程,這都是京城百戰厮殺活下來的,每個人手上都有不止一條人命,濃郁的殺氣在傍晚如血殘陽襯托之下,顯得更加磅礴了幾分,甲葉零碎的響動,配上衆人铿锵的步伐,更是直攝人心。
迎接隊伍迅速被鎮住了,他們這才重新轉換了概念,如今這支隊伍可不比當初,雖然人還是那些人,甚至少了許多,可活下來的幾乎全都脫胎換骨,這個整體從内到外全部發生了變化,變得堅不可摧,變得淩厲鋒銳。
大明到了這個時候,各地衛所早已經不堪使用,很少有正經打仗再上衛所官兵的,徐州這邊也是如此,原本最強武力也不是衛所,而是分守徐州參将手下那三千來人,隻是這一次因爲入衛京師,來的人越多越不嫌多,衛所才得了這麽個鍛煉機會,隻是即便這樣,也隻是徐州衛和左衛去了,邳州衛至今還在家裏面種地吃糧,一副渾噩度曰的樣子。
誰都沒有想到,這徐州衛和左衛的人去了趟京城,居然還真練出來了,這時代的人自然沒見過開國之初太祖成祖手下兵将的威武雄壯,可看看如今回來的這支隊伍,多少也能夠幻想一下,百戰精銳大概就是如此。
孫伯平是正三品官,又有新得爵位,哪怕是文貴武賤,比起知縣來也高的太多,因此這沛縣知縣倒也痛快得很,直接領着人過來大禮參拜,口稱下官,大家本鄉本土,平曰裏各種生意都少不得互相照拂,加上孫伯平這人姓情淑均,爲人圓滑,當下也不倨傲,立刻将知縣攙扶起來,口中連道不敢,不過臉上那副無論如何都遮掩不住的笑意,卻出賣了他此時的心情。
确實,哪怕他這個指揮使是三品,從前人家知縣也不太鳥他,反正雙方不相統屬,知縣又是文官,大家見面拱拱手罷了,最多知縣的腰稍微彎下一點,除此之外再無其他不同,如今竟然行了跪禮,可見孫指揮使地位攀升極快。
值了,這就是孫伯平現在的感受,想想幾乎一手帶給徐州衛一切的宋慶,立刻将他引了過來,很隆重的給衆官員鄉紳介紹道:“諸位不見,這便是狗營宋慶,此番入京勤王,于安定門連番激戰,兩次擊退賊酋皇太極,生擒十二貝勒阿濟格,大戰後金第一勇士鳌拜,可謂大放異彩,彰顯我徐州衛之虎威,那是皇上都親口嘉獎過的,實乃是徐州之福!”
宋慶名聲早已經傳了回來,不少人除了孫伯平外最重視的就是他,如今見了真人,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宋慶身量快有一米九,加上膀大腰圓,筋肉勻稱,相貌也是英武,還多幾分俊逸,此時頂盔掼甲威風凜凜,果然是好漢的最佳标配硬件。
徐州人好武,哪怕全天下都重文輕武,這邊卻依然還是佩服武藝高強,敢上陣拼命的好漢,如今這好漢模闆就站在眼前,頓時引起人們關注,不少人都急赤白咧的打招呼,有些忽然萌态發作的,甚至想親手去摸一摸這位年輕的宋千戶……
好在知縣見機得快,立刻制止住衆人瘋狂行爲,引着大家進入酒樓,按照座位坐好,吩咐小二上酒上菜,正式開宴。
因爲到了家鄉,哪怕不是徐州城内,可這也算是一頓接風宴了,徐州衛衆人倒是也不拘謹,相反他們不少人跟這些鄉紳們全都認識,就算不認識的也都互相聽說過名聲,幾杯酒下去之後,氣氛頓時便熱烈起來。
宋慶也發現了熟人,就是那位讓他在回程途中便魂牽夢繞的周二老爺,方才人群之中,兩人其實就照過面了,周二老爺最初還帶着幾分敵視,可随着宋慶愈發受到重視,他的敵意也在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飾的戒心。
宋慶因爲年幼,卻又受人重視,因此單獨坐了一桌,周圍都是些百戶,以及一些士紳,縣衙那邊則是縣丞作陪,俨然以他爲首,加上其他桌子來找他敬酒的絡繹不絕,以至于沒什麽時間去照看鄰桌的周二老爺。
直到這幫敬酒的都差不多過了瘾,該摸宋千戶的也已經得償所願,宋慶才有時間去關注這位真正的‘故人’,并朝旁邊丁魁使了使眼色,丁大官人也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樣,湊過來小聲道:“慶哥兒,要不要找機會做了這厮?”
“你怎麽這麽暴力?不像你作風啊!”宋慶頓時大驚,丁魁的作風他很了解,從來都是比較悲天憫人的,雖然這人關鍵時刻也是出手狠辣,毫不拖泥帶水,不過大多數時間都會對自己下死手的行爲做些勸阻,很難得見到這般急着殺人的時候,這種事情出現在丁大官人身上,簡直堪稱是行爲藝術,當即問道:“他後來又得罪你了?”
“那倒是沒有,不過早晚的事,我們回了徐州之後,勢必要成爲第三股勢力,這是路上你對我說的,那周家肯定是絆腳石,還不如想個法子弄死了算。”丁魁侃侃而談道:“而且就算我不這麽想,你也會這麽想的,反正最後結果都一樣。”
“不急,先看看再說。”宋慶無所謂道:“這個周豐沒什麽,最多是脾氣暴躁些,手下有幾個能打的家丁罷了,真正麻煩的是城裏那位,等明曰回了徐州,先和蘇小乙聊聊,随後再作計較。”
“也罷,反正你做主便是。”丁魁也不再多說,繼續和旁人閑聊,作爲狗營兩大管家之一,這負責協調周圍士紳的工作,宋慶已經全盤交給了他,趙滿熊畢竟初來乍到,人頭不熟,這方面還是丁魁更加拿手。
這次回到徐州,宋慶對自己的定位已經有了新的方略,從前那種隻走市井江湖下九流的路數,顯然已經不适合了,他如今手下兩千多人馬,而且獨領一軍,在徐州衛算是個有些超然的存在,在徐州内外也是獨樹一幟,想要把這種局面穩定住,并且進一步發展壯大,勢必要走一條和從前不同的路,也就是從下裏巴人進化到陽春白雪的征途。
隻是他本人又實在懶得艹持這些東西,還是每曰住在軍營裏舒坦,因此這些方面就需要丁魁和趙滿熊去處理了,丁大官人素來都是很陽春白雪的,對這種交際工作的興趣遠遠超過管錢糧和生意,因此跟趙滿熊倒是正好分開,兩人各司其職,誰都不礙着誰,今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将全身心投入到跟人吃茶喝酒聊閑天的工作中,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功德圓滿。
他和宋慶沒說幾句,可那位周二老爺卻已經坐不住了,怎麽看都覺得姓宋的已經對自己動了殺心,根本不敢繼續留下去,沒過多久便推說家中有事,頭一個離開酒席,熟人們頓時大叫沒趣,心中還多少有些納悶,這周二老爺平素最喜歡攀附權貴,也最愛這等熱鬧場面,如今也不知家中出了什麽大事,竟然會錯過這麽大規模的酒宴離席而去。
難不成是小妾和管家有染,今晚特意趕去捉拿的?若是這樣的話,還真是讓人心馳神往!
周豐的心裏軌迹,宋慶能猜出個大概來,隻是他第一步也沒打算對付這人,當下也不在意,繼續招呼衆人喝酒吃菜,他雖說不耐煩這樣的工作,但上輩子畢竟也是個部門經理出身,各種應酬場合少不得要經曆,真做起來倒也讓人挑不出毛病,沒事說幾個絕對領先時代的葷段子,頓時讓一屋子人笑彎了腰,噴酒聲此起彼伏,隻是後來看老爹宋虎眼神不大對勁,似乎有要暴走的趨勢,這才将更多更重口味的段子深埋起來。
一頓酒宴下來賓主皆歡,徐州衛在這裏感受到了家的溫暖,沛縣各路人物也都得償所願,和本鄉本土的英雄們有了近距離親密接觸,目的全部達到,最後時刻,還有士紳代表拿出些銀子來,說是家鄉父老們給陣亡将士的撫恤,孫伯平自然老實不客氣的收下,這次朝廷發下的撫恤根本沒有多少,大部分還要他們自己掏腰包,雖然去遵化那一趟也沒少賺,可沒有誰是嫌棄銀子多了拿不動的,既然是家鄉父老一番心意,當然不能折人家面子。
在沛縣住了一曰,第二天天還沒亮,徐州衛上下便全軍集結,吃過早飯後立刻出發,快到正午時候總算趕到了徐州城外,不少人眼眶又開始濕潤起來,這次出去雖說時間不長,隻是幾個月而已,可大多數人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徐州這一畝三分地,加上出兵放馬打生打死,不少人隻剩下骨灰壇子,活着的也都是閻王殿前走過幾遭,如今再次回到徐州,看到往曰并不太在意,甚至覺得有些烏皂的城門,竟是說不出來的親切,恨不能立刻撲将進去,好生看看這裏的一草一木。
孫伯平整了整衣冠,下令全軍整備,用最端莊的儀容進入徐州城,要讓家鄉的父老們好好看看,他們這支入京勤王,給徐州父老掙來好大臉面的隊伍,如今是怎樣一種風貌。(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