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般後世之人,相對在血脈之中便懂得舍生取義的陳元厚等人,其實往往更能理解那些投靠滿清的窮家幫幫衆,畢竟在二十一世紀,升官發财死老婆,笑貧不笑娼才是主流思想,
那時候沒甚麽江湖道義,朋友情誼也大多是互相利用,至于個人信義,更是廉價的可以。
那是一個更爲鮮廉寡恥的年代。
但在古代,道德模式則截然不同,“仁義禮智信”左右了傳統中國兩千餘年,人人皆知。
雖然曆朝曆代都不乏奸詐無恥的小人,但起碼節操二字,卻依然在人民的血脈中暗地流淌。
隻是……
在朝此代,卻又又不同,滿清各種手段的高明和陰毒令人壓抑無比,不但叫漢人做了百餘年的奴才,留了一頭醜陋的金錢鼠尾;
更通過**,編撰四庫全書,删改古書等愚民方式,叫文人隻知歌功頌德,溜須拍馬,徹底閹割了漢人的骨氣廉恥!
更爲惡毒的是,爲了那一句”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僅在江陰一縣便屠殺漢人多達十七萬人,全國爲了反抗剃發,被清軍屠殺的漢人又有多少?
入關三百年,大屠殺一起接着一起,無論是漢人,回人,蒙古人,俱被這些劊子手極力挑撥種族仇恨,甚至簡單得像處理畜生一樣減丁屠戮。
這是有史以來,華夏文明最大的敵人!
乾隆平均每年發動兩次**,殺人如麻,宣布華夏隻有三千本書可以留下,居然還被尊爲聖主明君,代代歌頌。
至他之後,中華文明從此沉淪,直到二百年之後,依舊未曾完全恢複元氣。
思前想後,想到後世也有人談及清朝,總是眉飛色舞,左一口康熙大帝,右一口順治爺,辮子戲拍了一千八百部,這個王朝,那個秘史,正說戲說都讓人厭煩了,便開始“穿越”,不斷創造發明曆史,将一個個殘暴的劊子手頌揚得英明神武,把一個個陰沉詭吊的時代描繪得美輪美奂。
而且總認爲“揚州十日”,“嘉定三屠”這等小事,不提也罷。
齊禦風将長劍展開,在劍尖上一彈,龍吟之聲,清脆激越,良久不絕。
擡眼望去,那二十餘名幫衆倚在牆角,都是面如死灰,惴惴不安。
他畢竟來此一個相對法治安定的年代,從未沾染過血腥,眼見于此,不由得心下一軟,又是一陣猶豫,回頭望向胡斐。
胡斐單手扶住他的肩膀,一手拉着他握劍之手。
“禦風,你爲何學劍?”
“我……”
“你最開始學劍的時候,你師傅沒跟你說過麽?”
“說過,劍乃利器,以之行善,其善無窮,以之行惡,其惡亦無窮。”齊禦風努力回想小時候開始學劍時,大伯曾跟自己說過的話。
“不錯!太史公司馬遷在《史記》中也曾說過:‘今遊俠,其行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
胡斐續道:“學了劍,你便是遊俠,劍是兇器,劍術是殺人之術,當遇到不平之事,學劍之人不殺人,學劍又又何用?難道你貪生怕死不成?”
齊禦風大叫道:“不!不怕”
胡斐又道:“學劍不能奉天行道,善德仁勇,守德仗義,又有何用?”他這大半年中,從未對齊禦風如此嚴厲,這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少年,心下不由得有點惴惴不安。
胡斐見他内心交困,繼而溫言道:“此非兒女情長之時,乃是大是大非之辯,倘若不以殺止殺,滅其氣焰,他日必有百倍之辱,欺壓在我頭上!”
齊禦風長呼一口氣,說了一聲“是。”
當下念頭通達,空明澄澈,昂首闊步,站在大殿中央。
胡斐與陳元厚,袁冠南等人退在一旁,齊禦風叫道:“諸位哪一位先來?”
角落中的幫衆沉默良久,有一位說道:“胡大俠,是不是但凡隻要赢了這位少俠一招半式,便能既往不咎?”
胡斐道:“不錯,我一言既出,自然絕無反悔之意。”
那人沉吟片刻,說道:“既如此,我相信胡大俠一言九鼎,便請少俠賜教。”
他這一出,衆人都是心想,這少年未及弱冠,又能有什麽能耐,且讓這人試試招也好。
此人站起身來,卻是一名方臉劍眉的大漢,身穿灰袍,容姿之間頗有威儀。
他對着胡斐遙遙一拱手道:“胡大俠,你武功高強,是當世豪傑,可你想過我們這些江湖中人沒有?在下自幼失怙,全憑哥嫂養大,數年來節衣縮食,含辛茹苦,好容易後來哥哥當了朝中侍衛,家境才有所改觀,可後來紅花會在紫禁城一鬧,将我哥哥亂刀砍死,嫂子當晚便上了吊,好好的一個家轉眼間家破人亡,你說是不是你們害的?”
這一句話說出口來,登時滿堂沉寂,楊中慧扁扁嘴唇,情不自禁在袁冠南手腕上摁了一下,袁冠南也是略有些躊躇,不住的望向胡斐。
胡斐皺緊了眉頭,看了看此人,從身上羊皮襖上搓下兩枚毛球伸指向這人彈去,那人見胡斐不聲不響,突然出手,禁不住大驚失色,一個閃身,連退了三步,避開了這兩枚毛絨。
胡斐一見,登時冷笑道:“你說的可憐,可這身形卻是浙直隸廣平府太極門的功夫,你姓杜對不對?你杜家世代爲鞑子效力,吃穿不盡,說什麽節衣縮食,含辛茹苦?”
“你哥哥杜倉石更是橫行霸道,魚肉鄉裏,仗着自己是福康安身前的紅人,在永年縣強搶了四個小妾對不對?看你握劍的姿勢,你也曾學過黑龍門的武藝,想必是陪同汪銘衛一同前來卧底的對不對?”
這幾句話一出,滿場都不禁暗暗佩服,窮家幫人數不過數百,相識這人的頗多,這人姓杜,與汪銘衛一同加入窮家幫,那是衆人皆知之事。這人一聽此言,不由得全身顫抖,心底冰涼冰涼,顫栗不能發一言。
這世上偏偏有一種人,從不爲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悔恨,唯一悔恨的是,便是自己被人識破,令自己的醜陋大白于天下。
爲了讓審判對自己有利,總是演一些令人作嘔的把戲,這些把戲無非痛陳成長,形勢所逼,父母不愛,社會無情,可他們偏偏想不到即使有人遭遇更殘酷的命運,更多人也絕不會作奸犯科,橫行無忌,認賊作父,乃至出賣祖宗。
從古到今,這類人層出不窮,尤其可惡。
大殿衆人都思忖,胡斐武功之高自不待言,單憑對方身形便能認出對方武功家數,則更是見識廣博。
而居然能一口說出對方來曆,這實在已經到了莫測之境,難道他武功通神,已成仙得道,能掐會算不成?
其實紅花會在京中多有卧底,胡斐當年進京之時,更是結交了不少“人在曹營心在漢”的侍衛朋友,但凡隻要知道了對方武功家數,說出來曆,又有何難?
這姓杜的,登時面如土色,一口劍垂了下來,望向胡斐,不由得心有感歎,他也是堂堂七尺凜凜的一條燕趙大漢,與人家相比,自己蠅營狗苟,終其一生,不免自慚形穢。
當下咬牙道:“好,這位少俠,你進招罷。”
齊禦風見此人如此詭計多端,不由得義憤填膺,熱血沸騰。覺得幸而被胡斐叫破了來曆,如若自己單獨在此,說不定心腸一軟,便會放脫了此人。
當下毫不猶疑,使出《長白劍經》中的心法功夫,一劍刺出,這一劍果決淩厲,蘊含着他這一晚的憤怒與憎恨,當下直如長虹經天,流星曳地,隻見一道光華迅如閃電将那大漢吞沒其中!
一邊胡斐見了,也不由得輕輕“咦”了一聲。
這姓杜的直到自己中劍,手上尚還未使出一招,他隻覺眼前一花,然後便驚疑的望向自己的胸膛,隻見一腔熱血,順着劍刃汩汩流出,流淌在地上,不由得贊了一聲:“好劍法!杜某……不冤了。”
一句話說完,便仰躺在地上,氣絕身亡。
齊禦風抽回長劍,揚眉喝道:“還有誰?”
他此時精神振奮,渾然不覺手上已沾染了血腥,全身殺氣彌漫,正處于一種微妙玄奧的境界。
胡斐之所以令齊禦風殺人,一是爲了懲惡揚善,二則是讓他殺人練劍,一個人的武功練得再高明,生平從未真正殺過一個人,便無論如何也稱不上劍客。
可齊禦風方才這一劍,卻也令胡斐大有驚豔之感,他對這《長白劍經》的功夫也曾仔細揣摩,隻覺得其中内蘊深刻,博大精深。
平日裏齊禦風日日叨叨個不停,都是說這劍經中的微妙之處,可是限于境界,齊禦風雖能領會其中奧妙,卻說不出重點,更是演示不出,其他人都沒他領會得多。
所以這劍經上的功夫,以苗人鳳最爲高深,齊禦風卻是最爲純正。
方才這一劍,雖隻是平平一刺,但招式端凝厚重。勁、功、式、力四者恰到好處、毫無半點瑕疵。
若不是天賜的機緣巧合,那單憑這一劍,已經是當世第一流高手才能施展的武功了。
胡斐見此一劍,如飛龍橫空,靈動天翔,對長白劍經便更添了一層領悟,但其他人看來,這一劍卻也平常,無非是出劍快了一點,狠了一點,當下又有幾人上前約戰,都被齊禦風三招兩式,刺倒在地。
片刻之間,地上橫七豎八,躺了七八條屍體。
這一下剩餘那十餘人,不禁都傻了眼睛,萬沒有想到這小子如此之狠,當下一個個怯懦不安,往牆角中擠去,唯恐被齊禦風盯上。
胡斐見齊禦風連殺幾人,神情激動,在大殿之中踱來踱去,周身煞氣升騰,已然有點不能自拔,便說道:“陳兄,剩下之人,已成不了大亂,不如便交予你窮家幫自行處理,如何?”
陳元厚與趙老三相互對視,喟歎一聲,都輕輕點了點頭。這窮家幫中今日七零八落,可陳元厚雖然算是此時武功最高的一個,可他自忖德薄,約莫還是得趙老三和一幹不屈服于汪銘衛的八袋弟子收拾殘局。
胡斐輕歎一聲,道:“如此,我先回客棧等候,明日再來拜見諸位英雄如何?”
陳元厚也看見齊禦風在大殿之上,來回行走,手上長劍輕輕顫抖,神情有些異樣,便點頭答應。
胡斐上前拉住齊禦風之手,道:“禦風,走啦!”
一經這寬厚有力的大手一握,齊禦風頓覺一陣溫暖,猛然打個激靈,便如同從恍惚中覺醒過來一般,蓦然道:“我殺人了?”
胡斐道:“殺了七個,也不算多。”
齊禦風張嘴結舌,想說出什麽,可突然覺得口幹舌燥,心慌氣堵,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胡斐溫言道:“你初次殺人,現在心浮氣躁,且慢慢靜下心來,将方才的體會牢牢記住,日後武功,必定更上一層。”
齊禦風依照他的吩咐,當下平心靜氣,仔細回味,隻覺得當時自己,悲怆,痛心,憤懑,其後雖然感覺敏銳如昔,可心智卻有點不由自主,糊裏糊塗起來。
當下不由得有點後怕,急忙向胡斐讨教。
胡斐笑道:“無妨,一會兒我們回去,你想睡到什麽時候,便睡到什麽時候,到時自然而愈。”
話音剛落,耳中卻傳來一聲輕響,不由得皺眉道:“看來一時半會,這覺是睡不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