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角放着一個大木桶,裏面除了粘附在桶壁的飯粒之外,沒有剩下什麽。( 平南)倒是另外一個大木桶裏還有一些菜湯。冷澗看了一眼屋裏的人,沒有一個人看自己。他的肚子咕咕叫,他知道,這時候自己要是不照顧自己,那就隻有死。
于是,他拿了一個瓷碗,嘗試着從木桶裏刮米粒,費了半天勁,終于刮下了鴿子蛋大小的一砣,塞在嘴裏吃了。又舀了一碗菜湯,——這不知道算不算是菜湯,因爲裏面已經看不見什麽菜葉子,隻有淡青色的湯汁。
就着菜湯把那一小砣米飯吃下去,他似乎都不覺得已經吃了東西,肚子裏還是咕咕叫。于是他一口氣連喝了三大碗菜湯,終于把肚子灌得鼓鼓囊囊的,暫時不覺得餓了。
吃飯飯,天已經黑了。屋裏的婦人一個個都走了出去,桌子上到還剩下一些沒有吃完的飯菜。一個身材單薄的女子,臉上蒙了一塊青布,端着一個大木盆,往泔水桶裏掃着那些剩菜剩飯,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看着那些,冷澗的肚子又姑姑叫了起來,可是,出身镖局少镖主的他,無論如何也拉不下臉去吃别人吃剩下的東西。于是,他努力扭開臉,跟着走了出去。
那些婦人們都說說笑笑的回房間去了,他不知道自己該睡在哪裏,正站在那裏不知所措,突然,耳朵被人揪住了,耳邊傳來一個公鴨嗓子般的聲音:“狗崽子,你在這做什麽?還不去做事?光吃飯不幹活嗎?”
冷澗費力地扭頭看去,看見了剛才端着肉盆子給那些婦人端菜的那肥豬一般的廚娘。她的身材比屠媽還要胖,剛才吃飯的時候聽哪些人稱呼她叫找趙廚娘。
這趙廚娘一路扯着他的耳朵,将他拉到了一堆散亂的柴火堆前,這才狠狠地将他掼在地上。指着地上那小山一般的柴火:“把這些都整整齊齊碼好!不幹完就别想睡覺!”
冷澗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耳腳已經被撕開了一道小口子,鮮血湖了一手。他站了起來。開始用沾滿鮮血的手撿拾柴火,攏成一抱,抱到柴房裏,堆放整齊。
開始的時候。這樣工作還比較容易,可是到後面,随着柴火堆的升高,他的身高已經夠不着了,沒有辦法把柴火放在最上面,這裏又沒有凳子,他看到了一塊大石頭。于是費力地把石頭擡了過來,放在柴火堆前,站上去堆放柴火。
放了幾次柴火,可是那石頭不穩。這一次他抱的柴火太多,石頭一滾,頓時摔到,那一抱柴火重重地砸在他腦袋上,頓時昏死了過去。
冷澗是被冰涼惡臭的泔水澆醒過來的,他費力的睜開眼睛,便看見趙廚娘惡狠狠提着一個泔水桶站在他面前,狠狠給了他一腳:“他媽的,老娘叫你碼柴火,你卻在這裏給老娘偷懶睡覺。老娘不給你一點厲害,你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說罷,趙廚娘抽了一根柴火,劈頭蓋臉給了冷澗一頓痛打。冷澗卻一聲不吭,隻是抱着頭,默默地忍受着。
趙廚娘打累了,這才扔下柴火,又叉腰一頓臭罵:“馬上壘柴!不壘好,今晚别指望睡覺!”
看見冷澗掙紮着爬起來,開始壘柴火,趙廚娘這才罵罵咧咧走了。
冷澗頭上被柴火砸出了一道血口子,鮮血塗了一臉。他也顧不得,咬牙堅持。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終于最後一根柴火碼放好,已經累得全身都要散架了。他站在院子裏,不知道該去哪裏。
呆了半晌,他這才硬着頭皮往那些洗衣服的婦人去的廂房走去。到了門口,推門,門從裏面闩上了。他又去推另外一間門,也鎖上了。
他連着推了好幾間,都是關上的,他急了,這已經是入秋,長安的秋夜格外的涼,他又全身被泔水澆了個透,臭還是其次,冷風吹來,讓他簌簌的發抖。這要是凍一晚,隻怕會活活給凍死。
先前在堆放柴火,身體活動還不覺得,可是現在定下來,牙齒便開始嘎嘣響。他實在忍不住,擡手拍門。
嘭嘭嘭嘭!
裏面傳來了叫罵聲,接着,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婦人罵道:“他媽的誰啊?深更半夜不讓人睡覺?”
待到看清是冷澗,頓時還了火氣,擡腿就是一腳,正中冷澗的小肚子,踢得他摔出去老遠,地上打了幾個滾,一時爬不起來。
那婦人破口大罵:“原來是你這個狗崽子!你他媽的不睡覺,跑來敲什麽門?難不成你那小玩意騷了?想來弄老娘不成?還是多吃幾年飯養大了再來!滾!”
嘭的一下,房門被重重關上。屋裏響起一陣笑罵聲,很快又安靜了下來。
冷澗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站在靜靜的院子裏,雖然四周都住着人,他卻仿佛置身荒漠。
布置過了多久,他才搭拉着腦袋,慢慢走向柴房,看來,隻有那裏才是自己安身的地方。
他走到柴房門口,便站住了。因爲他看見了一個黑影,站在門口,身形有些單薄,在寒風裏就像一根枯幹的蘆葦,正是先前在廚房裏清掃剩菜剩飯的那個婦人。婦人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走,于是,冷澗跟着他來到了柴房旁邊的一間狹小的屋子裏。屋裏很簡單,除了一張床,還有一個破舊的放東西的小箱子,再沒有别的。
屋裏點着一盞燈,燈光很昏暗,但已經足以讓冷澗看清楚了眼前這個女子,婦人,頓時吓了一跳。隻見她上嘴唇豁開了一道口子,是個兔唇,露出了兩顆雪白整齊的門牙,看着有些很有些猙獰。
冷澗隻是後退了一步,便站住了,并沒有躲閃對方的目光,因爲他看見了對方眼中那份失望和傷心。那是對自己被人輕視的神情,他想到了自己,自己在這裏比一般的下人還要下人,有甚麽資格輕視一個可憐的女人?更何況是面對一個在自己孤單的時候。主動伸出手的婦人?
冷澗努力讓自己面帶微笑。不去看她那可怕的面容,而是瞧着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走上前,勇敢地看着她,眼神中帶着友善。
婦人的眼中終于有了溫意,她指了指小床。喉嚨裏發出了荷荷的聲音。
她除了兔唇之外,還是個啞巴?
冷澗心中一陣酸楚,原以爲自己已經很不幸,沒有想到還有比自己更不幸的人。他伸手過去,拉着婦人的手,盡量平靜地說道:“我叫冷澗,我該叫你姐姐還是姑姑?”
婦人又發出了一陣荷荷聲。冷澗不知道她說的什麽,想了想,問:“叫你姑姑?”
婦人搖頭。
看見這,冷澗明白了。她應該是後天才啞巴的,所以能聽懂,卻不能說。便又問:“那我叫你姐姐?”
婦人點頭,眼中甚至有一種羞澀。
冷澗明白了,這婦人應該不比自己大太多。隻是因爲長年吃不飽穿不暖,滿臉風霜,加之又是兔唇,所以看不出真實的年齡來。
啞女甩開了冷澗的手,出去端了一大桶冷水進來,倒在一個大木桶裏,加了幾次水,大木桶有一半的水了,才示意冷澗脫光衣服洗澡。
冷澗才七八歲,還沒有男女之防,麻利地脫光了衣服鑽進了木桶,雖然水有點涼,但心裏暖暖的,也不覺得冷。
在他脫衣服的時候,啞女看見了他身上一條條的皮鞭和柴火毆打留下了傷痕,似乎有些點疼,伸手輕輕撫摸。冷澗臉上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心裏很酸楚,他從小到大沒被父母動過一個指頭,更不要說這樣的毒打了。他看見了啞女眼角有晶瑩的淚花,便擺擺手,示意沒關系。
洗好之後爬出來,啞女瞧着他光溜溜的樣子像一條小泥鳅,又咯咯笑,拿來一桶水又給他清洗了一次,把頭發用幹布擦了個半幹,這才指了指小床。
冷澗點點頭,爬上了小床,鑽進了被窩裏,隻露出一個小腦袋。
啞女拿着他淋的泔水的衣服,在桶裏用皂角粉洗幹淨,然後晾在了門外的竹竿上。接着,她吹滅了油燈,細細索索脫了衣服,鑽進了被子。
冷澗依偎在她懷裏,想起了姐姐。
他膽子很小,每次打雷,他都要哭,姐姐就這樣抱着他,把他的頭放在隆起的胸脯上,他便能很快睡着。現在,他仿佛又回到了姐姐的懷裏,隻是,姐姐已經長眠在益州那荒野的地下,自己親手殺死了她。
這時,冷澗的眼淚,終于不聽話地流淌下來,沾濕了啞女那微微隆起的乳丘。
…………
第二天天不亮,冷澗便被啞女推醒。衣服還有一些濕潤,但是沒辦法,隻有這一套,他匆匆穿好衣服,跟着啞女出門。啞女自顧自挑着一個大大的水桶,開始給廚房擔水。
冷澗從來沒有這麽早起床過,他揉着朦胧的睡眼,不知道該做什麽。終于,他的思想慢慢回到了他的小腦袋中。
他拿起了掃帚,開始清掃院子。
天亮的時候,屠媽出現了,她甚至都沒有問冷澗昨晚上是在哪裏睡覺的,直接嚷嚷道:“到洗衣房去!提水!晾衣服!”
接下來,蕭家鼎又在洗衣房勞作,不停地提水,幫着擰衣服,晾衣服,又接着提水。
一直到中午,吃飯的雲闆響了,那些婦人一窩蜂跑去廚房。冷澗還是最後一個到。府上所有的粗使丫鬟、婦人、老媽子都在稀裏嘩啦地吃飯了,照例,木桶裏沒有任何東西留下。冷澗隻能跟昨天一樣,自己撈粘附在木桶的米粒和剩菜湯吃。
吃完飯,婦人們說笑着出門了,那啞女依舊端着泔水桶,開始清理着廚房。啞女看見了冷澗,卻仿佛不認識他似的,隻是自己收拾着。
頭一天冷澗就沒有吃好,這天中午他又沒有吃什麽東西,餓得搖搖晃晃的。
中午有半個時辰的休息時間,府上的仆從們隻要不是貼身跟随的,便各自回房休息。冷澗也就有了難得的機會歇息,隻是,他不知道該去哪裏歇息,因爲沒有人安排他的住處,甚至沒有人在意他住在哪裏。
他當然不敢再去敲那些婦人的房門,而後院似乎是女人的住處,男仆則住在前院。他沒有想過要去那裏。也沒有人讓他去那裏。看來,隻有柴房是他唯一可以落腳的地方。
于是,他搭拉着頭進了柴房。
柴房很大,有一半的地方堆着劈好的柴火。牆角有一堆鋸木面,比較柔軟。他便躺在那裏休息。肚子沒有吃飽,還在咕咕叫。
這時,門口進來一個人。冷澗擡頭一看,卻是啞女,青巾蒙面,隻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手裏端着一個土碗,碗裏有白米飯,還有幾塊肉和青菜。
啞女進手裏的飯碗放在地上,示意他吃,然後轉身出去了。
冷澗趕緊過去,端起碗嘩啦嘩啦吃了起來,望着啞女遠去的背影,眼睛慢慢濕潤了。
下午和晚上,冷澗被分派去幫着掏茅廁,身上弄得都是屎尿。于是晚飯的時候,他被趙廚娘一腳踢出了膳房,不讓他進去吃飯。沒有一個人正眼看他,似乎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等到所有人吃完,冷澗想進去找剩飯吃,卻被屠媽捏着鼻子叫到後院拆房子的工地幫着運土。後院這一塊的舊房子要拆掉,修新房子。
冷澗被安排搬運拆下來的瓦片。這一搬就忙到天黑。拆房子的工人都歇工回去了,負責工地的董工頭卻讓冷澗一個人在工地上繼續搬運。要把地上所有的瓦片都搬到牆邊堆放好。
冷澗一直忙到深夜,這才把所有的瓦片堆砌好。已經累得他筋疲力竭,而且,中午吃的飯菜已經早就沒有蹤影了,此刻又餓得饑腸辘辘。——重體力活是非常的累人,也讓人非常的能吃的。可是,他住的柴房裏除了木柴,什麽都沒有,連一口涼水都沒有。
冷澗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到了柴房。
到了門口,他正要進去,忽然感覺不遠處了牆根地下站着一個人,定睛看,似乎是啞女,不敢确認,便叫了一聲:“是姐姐嗎?”
那人影動了動,走出了黑影,果然是啞女。冷澗興奮地跑過去,擡頭望着她。她伸手,拉着冷澗的手,帶着他來到了她那狹小的住處。
進了屋子木,他便看見小幾案上放着一碗飯,飯上還有幾塊肉。隻是已經涼了。